第390章 裂痕是光進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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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空缺之處,仿佛一個黑洞,貪婪地吞噬著他殘存的溫度與感知。
    林風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心的傷口早已愈合,結痂處卻泛著一層死寂的微銀色光澤,像是月光凝固在了皮膚之下。
    他坐在清泉邊,四周是破土而出的新綠,每一株都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但他卻下意識地蜷縮起手指,不敢再觸碰分毫。
    他怕的不是疼痛,而是那種萬物之聲瞬間湧入腦海、將“自我”徹底淹沒的共鳴。
    那不是連接,是吞噬。
    就在這片死寂的沉默中,一陣清脆而富有節奏的敲擊聲打破了寧靜。
    篤,篤篤。
    聲音來自不遠處一座坍塌半邊的石塔。
    林風抬眼望去,隻見一個身披麻衣、頭戴鬥笠的老者,佝僂著背坐在斷裂的石階上,手裏拿著兩片竹板,正對著一群圍坐的村中孩童講著什麽。
    他的聲音蒼老而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乘著風清晰地傳了過來。
    “話說百年前,天降大火,燒了七天七夜。不對,不對,”老者搖搖頭,竹板在膝蓋上敲了敲,像是在校準自己的記憶,“是有一個無名之人,自下而上,舉火燒天。那火啊,燒得幹淨,燒完後什麽也沒留下——名字、故事,統統化成了灰。可你們瞧,”他枯瘦的手指指向腳下,那裏正頑強地鑽出一叢野草,“現在連野草都會回頭看他一眼。”
    孩子們似懂非懂地笑著,隻有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好奇地問:“玄七爺爺,草沒有眼睛,怎麽回頭看呀?”
    老者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稀疏的缺牙:“用心看唄。心到了,哪兒都是眼睛。”
    話音未落,一道素白的身影已悄然立於塔下。
    柳如煙拄著竹杖,“臉”朝向老者的方向。
    她雖目不能視,但那竹板敲擊聲和老者的話語中,夾雜著一種極其古老而晦澀的韻律,仿佛每一個字的發音都暗合著某種天地間的律動。
    這種感覺她太熟悉了——那是隻有守碑人才會代代相傳的“銘文吟誦法”,用聲音來摹刻和解讀那些無法用文字記錄的遠古契約。
    她沒有直接點破,隻是試探著,用一種同樣帶著韻律的語調輕聲問道:“老人家,您口中的那個無名之人……是不是也曾被草木挽留過?”
    被稱為玄七的老者停止了敲擊,鬥笠下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虛空,落在了柳如煙身上。
    他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不易察察的精光,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小姑娘耳朵尖得很。老夫在這塔下守著那塊破石碑,守了九十年。九十年裏,我見過十七個和你朋友一樣,被稱為‘林風’的人走進那座黑塔,也見過第一個‘不願’從裏麵走出來的。但最奇怪的是,這麽多年,從沒人問過一個問題:這世間萬物,究竟是誰,最早開始為它們命名的?”
    與此同時,在山下的村落裏,楚瑤正蹙眉看著一戶人家的屋簷。
    村民們不再像過去那樣,偷偷摸摸地刻畫林風的畫像,祈求他的庇佑。
    取而代之的,是一節節中空的竹筒,用麻繩懸掛著,風一吹過,便發出嗚嗚的輕響,空靈而悠遠。
    她攔住一位正要掛上新竹筒的大娘,好奇地問其緣由。
    大娘憨厚地笑了笑,指著那竹筒說:“這叫‘聽風處’。風吹過,它就在響,像是在說話。”
    “說給誰聽?又是誰在說?”楚瑤追問。
    大娘搖了搖頭,眼神卻很澄澈:“不知道是誰,但我們曉得,有人在聽。”
    楚瑤心頭猛地一震。
    她明白了,這並非是一種新的崇拜,而是一種對“傾聽”本身的信仰。
    村民們不再執著於救世主的名字和形象,他們更願意相信,自己的聲音、自己的存在,能被某種更宏大的意誌“看見”和“聽見”。
    比起一個具體的名字,他們更需要“被看見”的可能。
    石塔下,玄七從懷裏摸索著,掏出一塊巴掌大的龜甲殘片,遞了過去。
    那殘片不知經曆了多少歲月,邊緣圓潤,上麵卻刻著一些扭曲的、不屬於任何已知文明的符號。
    柳如煙伸出纖細的指尖,在那些符號上輕輕摩挲。
    就在指尖觸碰的瞬間,無數破碎而混亂的畫麵如潮水般湧入她的腦海。
    那是遠古洪荒的時代,天地混沌,本無名姓。
    一棵樹就是一棵樹,一座山就是一座山,萬物之間沒有界限,它們依靠一種純粹的“感”來彼此相認。
    直到某一天,一道冰冷、精準、不帶任何情感的光從天而降,貫穿了整個世界。
    那光帶來了一種秩序,一種規則,一種被後世稱為“承道程序”的東西。
    於是,萬物開始被命名、被劃分、被賦予了等級與屬性。
    世界變得清晰了,但也變得隔閡了。
    柳如煙臉色一白,踉蹌著後退半步,指尖離開了龜甲。
    “看明白了?”玄七將龜甲收回,聲音低沉得如同地底的風,“所以你們燒的不是名字,甚至不是那個所謂的‘天道’。你們要燒的,是後來被強行加進去的那一層殼。”
    一直沉默的林風,終於緩緩開口,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像是很久沒有說過話:“如果……當初在黑塔裏,我沒有踏碎那株新芽,世界會怎樣?”
    玄七搖了搖頭,鬥笠的陰影遮住了他的表情。
    “世界不會毀滅,隻會多一條安穩走到盡頭的路。一條被規劃好、不出任何意外的路。但它會為了這條安穩的路,選擇少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類。”他抬起枯槁的手,指向林風掌心那道銀色的印記,那道貫穿了整個自由印記的裂痕。
    “你看,在它裂開之前,它隻是個符號,一個程序。現在,”老者頓了頓,一字一句道,“它學會了痛——痛,才會變。”
    夜色漸深,孩童早已散去,楚瑤和柳如煙也各自回去歇息。
    林風獨自一人,再次走向那眼清泉。
    他沒有看天上的星,也沒有看自己的手,隻是靜靜地注視著水麵。
    清澈的水麵倒映著蒼穹,也倒映著他掌心那個殘破的印記。
    那道觸目驚心的裂痕,在水波的蕩漾中,竟仿佛有了生命,正隨著一種無聲的節律,極其緩慢地開合、收縮,如同一次又一次艱難的呼吸。
    他蹲下身,伸出手,幾乎要觸碰到水中的倒影。
    最終,他還是停住了。
    他凝視著那道裂痕,像是在對著一個初生的、迷茫的生靈,用一種從未有過的平靜語氣,輕聲說道:“你要是想說話,不用靠那些草,也不用再靠我。”
    話音落下,萬籟俱寂。
    泉水停止了波動,倒影清晰如鏡。
    就在那裂痕最深邃的黑暗之處,毫無征兆地,竟透出了一絲比星光更溫暖、比月華更內斂的金色光芒。
    那光芒極淡,一閃即逝,像是一個遲疑的回應,又像是一個未曾說出口的問詢。
    緊接著,一陣夜風吹過山崗,拂過水麵,吹散了滿天星塵的倒影。
    風中帶著草木清新的氣息,也帶著亙古的涼意,仿佛整個天地都在這一刻屏住了呼吸,靜靜等待著,那第一個真正屬於它自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