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7章 沒名字的風才刮得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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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笑聲清澈,不帶半分塵世的機心,卻像一根無形的針,精準地刺入了楚瑤心底最柔軟也最警惕的角落。
    她循聲望去,隻見河灘的細沙上,幾個總角孩童正圍作一團,他們麵前的沙地上,用敲碎的白色卵石殼,拚湊著一個複雜而精巧的螺旋圖案。
    圖案的核心是一個向內盤繞的渦旋,外圍則延伸出數條看似隨意、實則精確計算過分支角度的歧路。
    楚瑤的呼吸驟然一滯。
    那不是孩童隨意的塗鴉。
    那是她塵封在記憶最深處,早已被自己刻意遺忘的“問題漂流瓶”的內部結構圖。
    當年她為了測試某種因果律武器的追蹤邏輯,設計了這個模型。
    瓶中投入一物,無論水流如何變幻,它總能沿著預設的概率路徑,抵達其中一個出口。
    這是一個關於“選擇”與“注定”的殘酷玩笑。
    她從未將此圖泄露給任何人。
    可現在,它卻被一群連字都認不全的村童,用最原始的材料,在最偶然的遊戲中,分毫不差地複現了出來。
    一種徹骨的寒意從尾椎升起。
    她明白了,真正的汙染,不是記憶的植入,而是思維模式的同化。
    它已經滲透到了這片土地的集體無意識之中,連她的遺忘,都成了一種可以被複製、被模仿的模式。
    她不能再等了。
    當夜,月色如霜,楚瑤潛入村落上遊最深的一處寒潭。
    潭水冰冷刺骨,她卻恍若未覺,隻是深深吸氣,將體內真元逆行,逼向氣海。
    那最後一絲盤踞在她靈脈深處的亂神丹餘毒,如一條金色的小蛇,被硬生生從沉睡中驚醒,狂暴地衝撞著。
    楚瑤悶哼一聲,嘴角溢出鮮血,但她眼神堅定,猛地張口,將那口混雜著毒素與心血的濁氣,盡數吐入了幽深的潭水之中。
    金色的餘毒入水即散,無聲無息地融入了這條貫穿七個村落的水脈。
    三日後,下遊的漁民照例取河水釀造一種土燒酒。
    酒成開壇,香氣與往日無異。
    然而,每一個喝下此酒的人,當夜都陷入了光怪陸離的夢境。
    他們在夢中說著顛三倒四的胡話,醒來後卻一個字也記不清。
    但那些被家人聽去的夢囈,卻像種子一樣在村落間傳播開來。
    “你說對,我就錯。”
    “你立碑,我放火。”
    這些話語毫無邏輯,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和決絕的意味。
    漸漸地,人們開始在日常對話中引用這些破碎的句子,形成了一種全新的俚語。
    它語法不通,卻能精準地表達某種難以言喻的、對抗性的情緒。
    沒有人知道這股風潮從何而起,它就這麽自然而然地長了出來,如同河邊的野草。
    時間流轉,第四年的迷路節悄然而至。
    這個節日源於一次集體迷路,如今已演變成七個村子共同的慶典。
    隻是今年,幾個村子的頭人覺得年年亂走終究不成體統,商議著要推舉一位“迷路導師”,將曆年成功的脫困經驗製度化,繪製出標準的“迷路路線圖”,以供後人參考。
    消息傳到張阿妹耳中時,她正坐在染布坊門口曬太陽。
    她聽完,什麽也沒說,隻是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煙草熏黃的牙。
    她沒有去阻攔,甚至還誇讚了幾句頭人們有遠見。
    當天夜裏,她卻像一隻靈貓,悄無聲息地溜進了村中的染布坊。
    她將自己憑借記憶畫下的、曆年來最混亂、最無跡可尋的幾十條路線圖,揉成一團,悉數扔進了那口散發著刺鼻氣味的藍靛大桶裏。
    次日清晨,染工們將浸泡了一夜的布匹撈出,掛在晾曬的竹竿上。
    陽光穿透潮濕的布料,所有人都驚呆了。
    隻見那一片片深藍色的土布上,竟浮現出一道道扭曲蜿蜒的白色紋路,如同鬼畫符,又像是某種神秘的地圖。
    那些紋路彼此交錯,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仿佛活物一般在布麵上遊走,根本分不清哪條是主路,哪條是死胡同。
    負責規劃的頭人勃然大怒,認定是染料出了問題,下令重新繪製官方地圖。
    可怪事發生了,無論畫師們如何小心,新圖紙的邊緣總會莫名其妙地滲出一圈淡淡的、如同黴斑的暈染。
    那暈染頑固至極,擦不掉,蓋不住,仿佛紙張本身就在抗拒著被規劃。
    最終,在迷路節開始前,標準路線圖的計劃隻得無奈放棄。
    各支隊伍被告知,一切照舊,自行摸索。
    那晚,一支年輕人的隊伍在山中徹底迷失了方向,慌不擇路地闖入了一道從未有人涉足過的絕壁深穀。
    就在他們絕望之際,卻意外地聽到腳下傳來隱約的水聲。
    他們撬開一塊巨石,一條豐沛的地下暗河赫然出現在眼前。
    這發現,徹底解決了困擾周邊村落長達三年的旱情。
    與此同時,遙遠的東海之上,一座孤島在風雨中飄搖。
    薑璃的殘識隨著一場孢子雨沉降於此,無聲地附著在一種柔韌的編織草葉的脈絡之中。
    它沒有意識,隻是一段純粹的、記錄著震動的頻率。
    某個風雨大作的夜晚,島上一位雙目失明的老婦人摸索著來到屋外,收集這種被風雨浸潤得恰到好處的草葉。
    她要用它為逝去的祖先編織祭籃。
    她的指尖布滿老繭,卻異常敏感。
    當她粗糙的指腹劃過一片草葉的脈絡時,身體突然不易察覺地顫抖了一下。
    “這不是字……”她喃喃自語,渾濁的眼眶裏流露出一絲困惑,“是心跳。”
    她不知道,她觸摸到的,正是當年柳如煙在南村奮力推倒石碑時,大地傳遞出的那股悲壯而決絕的地鳴頻率的殘影。
    祭籃編成之後,被懸掛在老婦人的屋簷下。
    從此,每當海風吹過,籃子裏的草葉便會隨風震顫,發出一陣人耳幾乎無法察覺的低頻嗡鳴。
    這嗡鳴跨越了遙遠的空間,竟與南村那座斷碑所在之處,至今仍未平息的心跳節拍,形成了隱秘的共振。
    島上無人懂得記錄這異象,隻是發現用這個籃子盛放米糧,似乎格外不易腐壞,便將其視作神物,代代相傳。
    光陰荏苒,張阿妹再次途經那座廢棄的糧倉舊址。
    她看到一群半大的少年,正圍著一個拆下來的石磨軸承,激烈地討論著什麽。
    他們用草繩在軸承上打出一個複雜的結,然後拉扯繩子的兩端,向同伴們演示“非對稱結”的力學原理。
    看那架勢,他們儼然已將這種混亂的、即興的繩結,當作一門嚴謹的學問,甚至準備將其編入《實用繩譜》。
    張阿妹在不遠處蹲下,從懷裏摸出一塊已經發了芽的麥餅,麵無表情地小口啃著。
    直到最後一口麥餅咽下,她才緩緩站起身。
    少年們察覺到她,紛紛停下議論。
    隻見張阿妹抽出自己腰間那根由無數補丁拚接而成的布條腰帶,在眾人麵前,雙手猛地一扯。
    隻聽“刺啦”一聲,縫補的線頭應聲崩裂,原本還算結實的布條瞬間散成了一團毫無章法的棉絮和碎布。
    她看也不看,隨手將這團破絮拋入風中。
    “當你們記住它的打法時,”她的聲音沙啞而清晰,“就已經忘了它為什麽是亂的。”
    說完,她轉身離去,留下那群目瞪口呆的少年。
    當晚,那團破布絮中的一根長條,恰好被風吹到了一個男孩家的屋簷裂縫裏卡住了。
    夜風吹拂,布條一下一下地拍打著瓦片,發出“啪嗒、啪嗒”的輕響,如同溫和的輕鼓。
    這聲音不大,卻有一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竟成了附近孩子們在靜夜裏安然入睡的背景音。
    楚瑤藏身於一座山腹的洞穴中,她能感覺到,自己的狀態正前所未有地好。
    近日來的夢境,清澈而平靜,再無一絲一縷的金紋閃現。
    這本該是解脫的標誌,她心中卻升起了更深的警覺。
    一個習慣了嘶吼的敵人突然沉默,不是因為它死了,而是因為它學會了偽裝成沉睡。
    真正的危險,是“不再幹擾”,是讓你在安逸中忘記它的存在,直到它完成下一次的滲透。
    她從懷中取出隨身攜帶的、唯一一件未被銷毀的舊物——那塊柳如煙從地底挖出的碎石殘片。
    石片上,用不知名的顏料刻著“靜默之耳”四個字。
    她本打算將它投入江心,徹底斬斷過往,此刻卻在掌心反複摩挲,良久未動。
    最終,她眼神一凜,咬破指尖,將殷紅的血珠用力塗抹在石片上。
    她用血,將那四個字塗改得模糊不清,最後硬生生將“靜默之耳”抹成了三個字——“聽不見者”。
    前者是被動,是隔絕;後者是主動,是拒絕。
    做完這一切,她走到洞穴深處的一條地下河邊,鬆開手,任由石片沉入漆黑的水底。
    “這一次,”她對著水麵低語,像是在對自己,又像是在對那個無形的敵人宣告,“連對抗,都不許成為一種習慣。”
    而在遙遠的、凡人無法企及的璿璣閣禁地深處,那株從焦土中破土而出的新芽,正迎著月光微微搖曳。
    它在地麵上投下一串細碎而變幻的陰影。
    守夜的弟子無意中一瞥,忽然駭然發現,那陰影的走勢,竟與宗門失傳已久的禁忌圖譜《因果逆行圖》,吻合了七分!
    他大驚失色,連滾帶爬地前去稟報謝昭華。
    不多時,謝昭華帶著幾位長老,手持明燈匆匆趕來。
    然而,當他們湊近觀察時,卻發現藤蔓的根部,泥土有些異常的鬆動。
    一位長老用手指輕輕一撥,一隻肥碩的田鼠驚慌地從洞裏竄了出來,消失在黑暗中。
    原來是這隻田鼠夜間打洞,恰好擾動了幼苗的根須。
    此刻,幼苗受了震動,晃動的幅度比之前更大了些,那酷似《因果逆行圖》的影子也隨之變得支離破碎,仿佛在激烈地否認著某種即將成型的、強加於它的解讀。
    眾人麵麵相覷,最終隻得哭笑不得地將其定性為一場巧合。
    無人知曉,就在此刻,更高維度的仙界廢墟之中,那枚始終閉合的巨大豎瞳,驟然睜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縫隙。
    其核心日誌中,一行冰冷的數據無聲地刷新:
    檢測到非意圖性擾動……標記為優先觀測變量。
    數月之後,楚瑤的傷勢已然痊愈。
    她換上了一身尋常的麻衣,離開了藏身的山脈,一路向西而行。
    長久以來的奔逃與對抗,讓她幾乎與世隔絕。
    如今,她需要重新回到人群中,去感受這個被她、被張阿妹、被許多人無意中攪動過的世界,究竟發生了怎樣細微而深刻的變化。
    風中帶來的,不再僅僅是草木的氣息,還有遠方城鎮的煙火與人聲。
    那些她曾經熟悉又陌生的規律,似乎正在鬆動,一種全新的、無法被預測的脈搏,正在大地的肌理之下,悄然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