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章 歪掉的鍾擺才是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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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全新的、無法被預測的脈搏,正在大地的肌理之下,悄然跳動。
    楚瑤在邊境集市的風沙中停下腳步,騾馬的腥臊味與香料的辛辣氣混合在一起,鑽入她的鼻腔。
    她沒有理會那些兜售寶石和毛皮的商人,而是將注意力投向了茶棚裏的一場閑談。
    一個剛從內陸來的行商,正唾沫橫飛地講述著近聞的奇事。
    “……你們是沒見著,那口井!就在李家村,每逢初一,井水就泛著一層碎金似的光。以前這可是神跡,得全村跪拜的。可現在呢?”他猛灌一口粗茶,壓低聲音,仿佛在分享一個驚天秘密,“他們不拜不禱,就拿那泛著金光的水洗菜、喂豬!說是清涼解渴,比普通井水好使。”
    鄰座的皮貨販子笑了起來:“這算什麽。我們鎮上那座前朝的古鍾,三百年來風雨不動,前陣子自己響了,嗡嗡嗡地,一整天。縣裏的學者跑來,支起架子要測什麽聲波頻率,你猜怎麽著?一群半大孩子,嫌它吵,爬上去把鍾錘上的小鈴鐺給拆下來,串成一串,當玩具在街上搖著跑。”
    茶棚裏響起一片哄笑,都當是旅途中的奇聞異事。
    唯有楚瑤,背對著他們,眼神卻陡然銳利起來。
    她用指尖輕輕摩挲著腰間的匕首柄,腦中迅速勾勒出一副地圖。
    李家村在南,古鍾鎮在東,再加上她沿途聽聞的其他幾樁類似事件——漠北的牧民不再解讀天象,而是根據沙丘的走向決定遷徙;西川的織女放棄了傳承百年的雲紋,開始隨意編織一些誰也看不懂的混亂圖案。
    這些“無視神跡”的行為,正像一滴墨落入清水,呈現出一種詭異的、不斷向外擴散的趨勢。
    人們不再尋求意義,隻是單純地……使用、拆解、遺忘。
    當夜,楚瑤在一處廢棄的驛站落腳。
    她從行囊中取出一隻空陶瓶,瓶身光滑,沒有任何紋飾。
    她用匕首尖,在陶瓶粗糙的內壁上,極其費力地刻下三個字:別管它。
    字跡歪歪扭扭,藏在黑暗中幾乎無法辨認。
    做完這一切,她將瓶口用軟木塞封好,走到驛站外的高台上,迎著獵獵作響的夜風,將陶瓶奮力拋了出去。
    她沒有動用任何術法,隻是任由它被風帶走,不知將飄向何方。
    七日後,這隻陶瓶越過山川,越過河流,最終力竭,落在了一座書院的屋頂上。
    一個頑皮的學童在掏鳥窩時發現了它,拔掉木塞,對著瓶口一吹,竟發出了嗚嗚咽咽的哨聲。
    他覺得有趣,便整日別在腰間,時時吹奏。
    不出半月,瓶內壁那三個潦草的字,早已被他呼出的氣息和無數次的晃動磨得一幹二淨,隻剩下氣流穿過時,那無意義的、仿佛風在曠野中哭泣的嗚咽。
    第五年的迷路節,一支來自富庶之地的隊伍踏上了旅途。
    這個節日起源於對一位迷路而發現新大陸的先祖的紀念,漸漸演變成了某種行為藝術。
    今年的獎項尤其奇怪,名為“最慢抵達獎”,旨在獎勵那些最能“享受過程、返璞歸真”的隊伍。
    於是,這支隊伍為了獲勝,開始刻意繞遠路、在風景優美處睡懶覺、甚至在半途停下來辯論一朵花的哲學意涵。
    他們的每一個懈怠行為,都被隨行的記事官用華麗的辭藻賦予了深刻的意義。
    張阿妹扮作采藥人,輕易便混入了這支隊伍。
    她看著這些人煞有介事地“浪費”時間,心中卻感到一陣寒意。
    當懈怠也被量化、被賦予意義、被用來競爭時,這便成了一種新的、更加隱蔽的枷索。
    她不能容忍這種虛偽。
    行至一處險峻山道時,張阿妹腳下一滑,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失足”墜下了懸崖。
    隊伍瞬間大亂,那份刻意營造的悠閑蕩然無存。
    他們點起火把,沿著崖壁呼喊她的名字,聲音裏滿是真實的焦急。
    張阿妹其實並未摔遠,她就藏身在幾丈之下的一處岩縫裏,冷冷地觀察著這一切。
    眾人搜尋了一整夜,毫無結果。
    在死亡的陰影和未知的恐懼麵前,他們精心維持的“返璞歸真”徹底崩潰了。
    有人因絕望而放聲痛哭,有人因領隊的錯誤指揮而破口大罵,還有一個年輕人,許是精神到了極限,竟在懸崖邊上又笑又叫,瘋了似的奔跑起來。
    哭聲、罵聲、笑聲,混雜著風聲,構成了一曲混亂而真實的交響。
    黎明時分,當所有人都筋疲力盡、癱倒在地時,張阿妹才滿身塵土地從崖下悄然爬了上來。
    她看著眾人驚愕的臉,隻平靜地說了一句:“你們終於不是為了證明什麽才走路了。”
    回到村子後,隊伍解散。
    再無人提起那個“最慢抵達獎”,迷路節的習俗也悄然改變,人們開始隨心所欲地出發,不再有固定的時間和規則。
    與此同時,極北之地,薑璃的一縷殘識隨著候鳥的遷徙悄然抵達。
    附著在鳥爪泥土中的一枚微不可見的孢子,落入了剛剛開始消融的凍土。
    春意漸濃,一群野兔在啃食新生的嫩草時,其中一隻無意間咬斷了一根剛剛鑽出地麵的、帶著微弱紊亂脈衝的藤須。
    刹那間,整個兔群的動作集體停頓了。
    它們茫然地抬起頭,紅色的眼睛裏沒有絲毫焦距。
    片刻之後,仿佛接收到了某種無聲的指令,所有兔子齊刷刷地轉向正西方向,開始了一場浩浩蕩蕩的遷徙。
    它們踏出了一條在這片土地上從未有過的路徑。
    當地的牧民驚詫地發現了這異常的一幕,並好奇地追蹤下去。
    他們很快發現,這條遷徙路線毫無規律可言,既不為了躲避天敵,也不為了趨近水源,仿佛隻是為了行走而行走。
    幾年之後,這條毫無邏輯的“錯路”,竟成了這群兔子的固定習性,代代相傳。
    而它們為何要走上這條路,其最初的緣由,早已湮沒在草根深處。
    隻有那微弱的電波,還在土壤中無聲地傳遞著一個信息:一個沒有目的的方向。
    張阿妹輾轉來到一個靠山的獵戶村落,夜宿在一位老獵戶家。
    爐火邊,她聽聞村中“無名巡夜人”的傳說再度興起。
    有人聲稱,在月圓之夜,親眼見到一個模糊的背影立於遠方的雪峰之巔,守護著這片山林。
    張阿妹聽著,隻是不動聲色地喝著碗裏的肉湯。
    第二天,她在村口唯一的酒肆裏,當著所有人的麵,連飲了三碗最劣質的燒刀子。
    然後,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她醉醺醺地爬上了酒肆的屋頂,迎著寒風,放聲高唱起早已失傳的、荒腔走板的漁歌。
    她一邊唱,一邊大著舌頭對下麵的人宣布:“我,就是你們說的那個‘真·巡夜人’!”
    人群先是寂靜,隨即爆發出哄堂大笑。
    一個神仙怎麽會喝醉了在屋頂上唱漁歌?
    翌日,關於巡夜人的神秘流言,徹底轉為了一個笑談:“昨夜那個神仙喝多了,嗓子比烏鴉還難聽。”
    趁著這股風潮,張阿妹將陳十一那個舊皮囊裏僅剩的一點幹糧碎渣,悄悄撒入了村裏幾戶人家的灶台灰燼中。
    “神要是真來過,”她對好奇的孩童說,“就讓他嚐嚐咱們人間的糊鍋底。”
    自此之後,村裏再也無人聲稱見過雪峰上的背影。
    那份敬畏,被一種更樸素、更踏實的日常生活氣息所取代。
    而楚瑤,在另一座繁華的城市裏,察覺到了新的異動。
    近來,各地“自發善舉”的數量莫名增多,且行為模式呈現出高度的相似性:富戶開倉讓糧、鄉紳出錢修橋、婦人集體收養孤兒……這些善行本身無可指摘,但它們如同某種模板被不斷複製粘貼,缺乏個體決策的痕跡,反而透著一股不自然的僵硬。
    她連夜翻閱謝昭華早年留下的筆記,在一頁不起眼的角落裏,找到了一種名為“惰性孢子”的生物製劑的配方。
    筆記上記載,這種孢子對人體無害,但能通過空氣傳播,短暫抑製生物群體性的模仿本能。
    楚瑤立刻著手,連夜製成了一小包無色無味的粉末。
    她將其混入幾處大型市集香料攤的亞麻風袋中。
    隨著香料被販賣、被風吹散,孢子悄無聲息地擴散開來。
    半個月後,各地模板化的善行果然銳減。
    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猶豫不決的爭吵、施舍一半又後悔的收回、修了一半就因資金問題而放棄的斷橋——世界變得不再那麽“美好”,卻充滿了鮮活的、真實的瑕疵。
    楚瑤站在高樓上,俯瞰著街市的紛擾,嘴角不易察覺地微微揚起。
    “這才像活人做的事。”她輕聲自語。
    深夜,仙界廢墟之上,那麵巨大的殘儺麵具上,冰冷的豎瞳再次緩緩開啟,無聲地掃描著整個人間龐雜的數據流。
    忽然,它捕捉到了一則微不足道的異常信息:在南方的一座小城裏,一個孩童在放風箏,線斷了,風箏飄遠。
    按照數據庫中數億萬次的案例推演,孩童的行為模式應是哭泣、追趕或向大人求助。
    然而,這個孩子卻隻是抬頭看了一眼,便蹲下身,開始饒有興致地觀察地上搬家的螞蟻。
    係統判定:此行為無邏輯價值,無目的指向,予以忽略。
    但就在指令即將執行的瞬間,係統警報被觸發。
    因為在同一時間段內,全球範圍內,連續三次出現了類似的場景——失意者沒有借酒消愁,而是去河邊打水漂;迷路者沒有尋找方向,而是躺在草地上看雲。
    係統日誌自動標注了一行新的條目:“疑似新型自由意誌表現形式。”
    隨即,一道指令發出,龐大的模擬程序開始啟動,試圖生成並理解這種同等級的“無意義行為”。
    而在北境一座早已廢棄的驛站牆角,那朵被薑璃殘識影響過的鋸齒花瓣野花,在風中輕輕抖動。
    一小撮花粉隨風飄散,恰好落在了一隻路過的螞蟻背上。
    那隻螞蟻毫無察覺,依舊搬運著比它身體大數倍的麵包屑,繼續向著蟻巢的方向前進。
    它的步伐一如既往地穩健,但前進的方向,卻在無人知曉的層麵上,發生了一絲微不可查的、隨機的偏轉。
    紛亂的世界裏,無數新的脈搏在跳動,舊的規律在崩塌。
    楚瑤站在窗前,感受著這股席卷天地的混亂之潮。
    然而,就在這片嘈雜之中,她忽然感覺到了一陣突兀的、令人心悸的寂靜。
    這寂靜並非來自於某個遙遠的地方,而是源自她自身記憶的深處。
    它不是一種新的聲音,而是一首無比古老、無比熟悉的歌謠的戛然而止。
    仿佛在她龐大的意識星圖中,有一顆從小就亮著的、坐標明確的星,毫無征兆地熄滅了。
    她猛地轉身,望向東南方,那是大海的方向。
    一股前所未有的不安攫住了她。
    有什麽東西,有什麽對她而言至關重要的根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