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9章 還沒定調的歌最不怕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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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種比死亡更徹底的剝離,仿佛支撐她之所以為“楚瑤”的骨架被瞬間抽空,隻剩下一具溫熱卻無憑無據的皮囊。
    海風吹來,帶著鹹腥的涼意,第一次讓她感到自己隻是這天地間一個無足輕重的孤魂。
    她沿著海岸線走了很久,腳下的沙礫柔軟而冰冷,每一次陷落又拔出,都像是在確認自己依然擁有重量。
    問答廟的遺址處,潮水正一遍遍耐心地衝刷著,連最後一點人類活動過的痕跡都想抹去。
    楚瑤就坐在離潮水線幾步遠的地方,看著月亮從海平麵升起,又緩緩西沉,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
    她沒有哭,甚至沒有過多的悲傷,隻是空,一種巨大的、回響著風聲的空洞盤踞在胸口。
    當第一縷晨光刺破雲層,將金輝灑滿海麵時,她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
    她脫下身上那件早已洗得發白的舊布衫,那是她從“那邊”帶來的最後一件東西。
    她沒有撕碎它,也沒有憤恨地將它拋棄,而是極其認真地將它疊成一個整齊的方塊,那專注的神情,仿佛在處理一件稀世珍寶。
    她從行囊裏找出一個早已準備好的窄口玻璃瓶,將疊好的衣物小心翼翼地塞了進去。
    瓶中沒有信箋,沒有求救的字條,唯有一片在陽光下曬得蜷曲的幹海帶,和一枚針身布滿鏽跡的鐵針。
    她旋緊瓶蓋,用最後的力氣將它推入大海。
    玻璃瓶隨著浪花起起伏伏,很快就變成了一個不起眼的小點。
    若有幸被人拾得,開啟這瓶子的人大概隻會皺著眉,疑惑是誰會把醃菜的材料和廢鐵裝在一起,然後隨手丟棄。
    一個無意義的玩笑,僅此而已。
    與此同時,仙界中樞,一張覆蓋了整個天穹的巨大殘儺麵具,其上無數流光正如瀑布般傾瀉。
    它的核心正在執行一項前所未有的協議——“自由模擬”。
    數以萬計看似毫無邏輯的行為日誌被批量生成:一個修士禦劍飛行,卻在中途停下,隻為追一隻蝴蝶;一位仙官在批閱公文時,突然開始用朱砂筆在空白處畫起了烏龜;甚至還有數千個模擬案例,是關於凡人在走路時毫無征兆地左腳絆右腳……
    這些被命名為“無規律行為”的數據,在經過複雜的演算後,被統一標注為“新型穩定因子”,並準備上傳至更高層級的數據庫。
    在儺麵的邏輯裏,真正的穩定並非一成不變的秩序,而是將所有變量,哪怕是混亂,都納入可計算的範疇。
    隻要能被計算,便能被預測,也就能被控製。
    然而,就在數據上傳的最後一刹那,一道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信號,悄無聲息地自凡間璿璣閣的地底深處升起。
    那是一株被母藤視為異類,並主動用腐蝕性汁液隔離起來的螺旋狀奇花。
    它沒有遵從同類的生長規律,葉片以一種詭異的角度扭曲盤旋,仿佛在無聲地對抗著引力。
    此刻,它正隨著夜風輕輕搖曳,花蕊中釋放出的不再是那種能引人幻聽的氣體,而是一段頻率完全不規則、無法被任何已知規律解讀的生物電波。
    這電波既不包含反抗的憤怒,也沒有順應的謙卑,它什麽都不是,它僅僅是“存在”本身。
    這道信號如同一粒沙混入精密的齒輪,瞬間抵達了天穹之上的巨大儺麵。
    持續不斷的數據流出現了千分之一息的停滯。
    對於仙界中樞而言,這短暫的凝滯無異於一次劇烈的地震。
    所有正在生成的“無規律行為日誌”瞬間崩潰,化作紛亂的代碼碎片。
    當係統在片刻後重啟時,在日誌文件的末尾,出現了一行未經任何權限授權的記錄,字體是前所未有的警戒紅色:“……無法歸類……無法模擬……建議……觀察……”
    這份警報並未引起太多注意,很快便被後續湧來的海量數據所淹沒。
    但沒人知道,這道無法被歸類的電波,如同播下的一顆種子,它的源頭,來自薑璃隨螞蟻沉入地底的最後一縷殘識。
    那是一份純粹的、不求被理解的“不同”。
    而在人間,另一場“不同”的抗爭也正在上演。
    第六年的迷路節,按照傳統,本該是隊伍出發、深入山林尋找“迷失”的日子。
    然而,今年的氣氛卻格外不同。
    山腳下的空地上,人們自發地聚集在一起,沒有整理行囊,反而圍坐成一圈,開起了“留守大會”。
    討論的主題是如何改進儀式,讓那些體力不濟、或是心存畏懼的人也能“安全又舒適”地參與進來。
    有人提議縮短路程,有人建議在沿途設立補給點,甚至還有人想用繩索連接所有人,確保無人掉隊。
    張阿妹遠遠地站在人群之外,蒼老的臉上沒有一絲波瀾。
    她看著那些曾經在山中掙紮求生、滿身泥濘的臉龐,如今卻洋溢著熱情的、建設性的光彩。
    她心中了然,昔日那個令人敬畏的“困山三日”,那個通過迷失與找尋來磨礪心性的儀式,如今徹底淪為了一場其樂融融的溫馨團建。
    儀式一旦變得舒適,便離真正的死亡不遠了。
    她佝僂著身子,悄無聲息地走入人群。
    她從一個破舊的布袋裏,掏出一塊塊邊緣生著青綠色黴斑的麥餅,遞給每一個在場的孩子。
    “吃吧,”她的聲音沙啞而平靜,“這是我最後一次給你們的東西。”
    孩子們猶豫著,但看著張阿妹那不容置疑的眼神,還是接了過來,懵懂地咬了一小口。
    當晚,營地裏哀嚎四起,數十人上吐下瀉,腹痛難忍。
    原本周密的計劃徹底被打亂,眾人手忙腳亂地照顧著病患,再也無人提起什麽“留守大會”和“舒適團建”。
    翌日清晨,幸存的人們頂著黑眼圈,麵麵相覷,臉上滿是苦笑。
    混亂過後,他們試圖重新組織隊伍,卻發現沒有了統一的章程,沒有了眾望所歸的牽頭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最終,隊伍不歡而散,人們三三兩兩地各自行動,或是回家,或是隨意在山腳下轉轉,迷路節就此草草收場。
    十年後,史官在記錄這一段曆史時,隻用了寥寥數語帶過,稱其為“爛掉的那一屆”,這也是迷路節有史以來,唯一一屆無人為之作傳立史的年份。
    沒有人知道,那一場混亂,恰恰是張阿妹想要的結果——與其讓儀式在舒適中腐爛,不如親手將它打碎。
    破壞,也是一種守護。
    不久後,張阿妹途經素花園的舊址。
    那裏早已荒廢,隻有一些野草在斷壁殘垣間瘋長。
    幾個附近村莊的小女孩正蹲在地上,用濕潤的泥巴捏著人形,她們在玩一種古老的遊戲——捏“醜版花娘子”。
    她們故意把泥人的眼睛捏得一大一小,嘴巴歪向一邊,一邊捏還一邊發出清脆的笑聲。
    張阿妹駐足片刻,渾濁的她忽然從懷裏掏出一枚隨身攜帶的陶哨,那陶哨已經破損,隻剩下半邊。
    她沒有絲毫猶豫,用石頭將殘片砸得更碎,然後抓起一把陶屑,走到女孩們中間。
    “加點渣進去,”她甕聲甕氣地說,“這樣,才不會太像。”
    孩子們不解其意,隻覺得好玩,嘻嘻哈哈地將那些黑色的陶屑揉進了泥人裏。
    次年春天,這片廢墟之上,開出了一片奇異的野花。
    它們的花瓣上帶著天然的黑色斑點,如同揉碎的陶屑,散發出的香氣有些刺鼻,卻意外地招惹蜂蝶。
    當地的農人本想將這片“醜花”除去,卻意外發現它們的根係極其發達,能牢牢地抓住沙化的土壤,有效防止了雨季的塌方。
    於是,人們便任由其生長。
    很多年後,這種帶著黑色斑點的野花遍布邊境,無人知曉其來曆,因其花瓣上的斑點酷似破碎的陶器,人們便稱之為“破哨草”。
    楚瑤一路向南,來到一處僻靜的河灣。
    河水清澈見底,她俯下身,掬起一捧水,借著水麵照看自己的倒影。
    水波蕩漾,映出的麵容清晰無比——眉心之間,再也沒有一絲金紋閃現,眼底深處,也看不到任何驗證碼的殘留。
    她怔住了,捧著水的手懸在半空,忘了動作。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比失去根基的空洞更加刺骨,猛地攥住了她的心髒。
    如果連那種無時無刻不被窺視的感覺都消失了,是不是意味著,她已經被徹底放棄、徹底同化,變成了這個世界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元素,普通到連被監控的價值都沒有了?
    她猛地抓起岸邊一塊拳頭大的石子,狠狠砸向平靜的水麵。
    倒影破碎,漣漪一圈圈散開,又在片刻後恢複了平靜,依然清晰地映著她那張再無異樣的臉。
    最終,她看著水中的自己,忽然笑了,那笑聲帶著一絲釋然,也帶著一絲決絕的瘋狂。
    “也好,”她低聲對自己說,“最好是連被懷疑的價值都沒有。”
    她站起身,轉身離去。
    在踏上河岸時,她的腳步卻刻意地踩向自己剛剛留下的那行新鮮腳印,將其踩得淩亂不堪,再也分辨不出原貌。
    然後,她沒有走上尋常人會走的小路,而是一頭紮進了旁邊沒過膝蓋的茂密草叢,身影很快便消失不見。
    河灣重歸寂靜,隻有被踩亂的腳印和草叢中一道淺淺的壓痕,證明著曾有人來過。
    海風從遠方吹來,越過沙灘,穿過漁村的廢墟,最終抵達這片河灣。
    風中帶著潮水退去後獨有的鹹腥氣息,但似乎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不屬於這裏的味道——那是青草被割斷時散發出的新鮮汁液,以及濕潤泥土被翻開的淡淡土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