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0章 沒人聽見的鍾才走得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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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瑤並未立刻離開。
她就在漁村邊緣,用海邊拾來的浮木和茅草,搭起了一間簡陋的棚屋。
她學著鄰婦的樣子,每日去遠處山坳裏挑回淡水,用陶鍋煮著氣味寡淡的魚湯,偶爾坐在門口,聽著婦人們用她幾乎聽不懂的方言閑話家常,言語間總離不開男人、漁獲和天氣。
她佝僂著背,動作遲緩卻穩當,渾濁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緒,仿佛真成了一個靠海討生活的普通老嫗。
七日之後,一場毫無征兆的秋汛席卷了這片海岸。
夜裏,濤聲如雷,巨浪以前所未有的高度衝上灘塗,吞沒了沙灘、礁石,以及那間孤零零的草棚。
第二天潮水退去時,一切都變了樣,原本的海岸線被蝕去一大塊,楚瑤的小屋連同她留下的所有足跡,都被抹得一幹二淨。
村民們對著狼藉的家園唉聲歎氣,有人偶然提起:“前些日子那個眼生的婦人,也不知跑哪去了。”旁邊人隨口應道:“許是早走了吧。”話題很快就轉到了今年的魚汛似乎來得格外早,再無人追憶,亦無人尋找。
她的存在,就像一滴水落回了孕育它的大海,未曾掀起半點值得記憶的波瀾。
幾乎在同一時間,遠在千裏之外的張阿妹也完成了一場埋葬。
她離開了早已化為廢墟的素花園,沒有繼續漫無目的地巡行。
憑著模糊的記憶,她找到了陳十一當年為了備荒而偷偷挖掘的山洞。
洞裏空空如也,隻在角落裏遺留著一個早已腐朽的皮囊,隻剩下一圈鏽蝕變形的金屬框。
張阿妹將那殘框取出,帶到山下溪邊,用一塊石頭不知疲倦地砸了數個時辰,直到它變成一堆閃著暗光的金屬碎屑。
她將這些碎屑混入陶泥,捏成了一隻奇形怪狀、仿佛隨時會裂開的歪嘴陶罐。
她從懷中取出最後一塊已經生出綠毛的麥餅,小心地用油紙包好,封入罐中,而後將陶罐埋在了村口那棵老槐樹下,沒有立碑,沒有留下任何標記。
當晚風雨交加,老槐樹的一截粗根被暴雨衝刷得鬆動,竟將那隻陶罐頂出了半截。
一隻饑餓的野狗嗅到了麥餅腐敗的氣味,刨開濕泥,將陶罐拱了出來,費力地啃咬著。
脆弱的陶罐很快碎裂,裏麵的麥餅屑混著金屬碎屑灑落一地,很快被泥水浸透。
第二天雨過天晴,村裏的孩童在樹下玩耍,撿起幾片帶著奇異金屬光澤的陶片,呼喝著當做飛鏢,看誰能扔得更遠。
無人知曉這陶片的來曆,更無人會問,為何這隻罐子燒得如此難看。
那片因薑璃殘識滲入而變得詭異的菌絲網絡中,被激起的微小漣漪,悄無聲息地激活了一處早已沉眠的孢子。
幾日後,一株形態奇特的螺旋狀花朵在山穀深處悄然萌發。
它不依靠陽光,也無所謂雨露,隻是在夜間釋放出一種無色無味的氣體。
吸入這種氣體的人,會短暫地在腦海中聽見一段不成調的哼唱,那調子既非童謠,也非咒語,更像是在某個尋常午後,有人坐在灶台邊,一邊燒著火,一邊無意識地抖著腿打出的拍子,充滿了慵懶而又莫名的意味。
一名進山采藥的婦人無意間吸入了這股氣體,回家後給家人燉湯時莫名走了神,一把鹽放了三遍還渾然不覺。
她本以為會迎來一頓責罵,家人入口後卻意外地齊聲讚道:“今日這湯味道格外厚重,喝下去整個胃都暖洋洋的。”此後,每逢月圓之夜,山穀的霧氣中便會浮動起那段哼唱。
聽到的人反應各異,有人會無端大笑,有人會突然暴怒,也有人會莫名流淚,情緒的起落全無規律可循。
璿璣閣的謝昭華帶隊前來調查,她采集了空氣樣本,動用了所有儀器分析,最終卻隻得出一個結論:該氣體不含任何已知的致幻因子或神經毒素。
在任務報告的末尾,她隻能如此標注:“疑似新型環境情緒擾動源,成因不明,建議列為觀測區。”
而張阿妹,則在更北方的邊境驛站遺址停下了腳步。
她不再行走,也不再言語,仿佛將自己也當成了一株植物。
她在廢棄的屋後開墾出一小片荒地,將素花園中那些最耐旱的草籽,與一種名為“破哨草”的邊境植物種子混雜在一起,隨意地撒了下去。
她每日隻是澆水、除蟲,用木炭在牆上刻下它們的生長記錄。
某個風雨大作的夜晚,她沉默地站起身,故意掀開了茅屋頂的一角,任憑冰冷的雨水灌入,打濕了她的床鋪和全身。
翌日清晨,一群途經此地的少年獵手,見到這破敗的屋子和渾身濕透、狀若木雕的女人,動了惻隱之心,便自發地幫她修繕起屋頂。
張阿妹不道謝,也不阻攔,隻是在他們完工後,默默遞過去一瓢混雜了更多草籽的泥漿,用眼神示意他們:“想幫,就種點亂七八糟的。”少年們不明所以,但還是照做了。
數月之後,這片小小的荒地長出了一片誰也叫不出名字的植被群落。
不同植物的枝葉毫無章法地交錯、纏繞,如同無數打結的繩索。
它們開花的時間毫無規律,凋零時也悄無聲息,仿佛一場沉默而瘋狂的生長。
路過的獵戶遠遠望見這片怪異的綠地,都覺得心底發毛,稱其為“瘋地”,寧可繞遠路也不願靠近。
與此同時,早已退隱的楚瑤,識海深處仍存留著一絲最後的警覺。
她察覺到近來的夢境過於平穩了,平穩到竟無一絲錯亂,甚至連最細微的波瀾都未曾泛起——這種反常的“正常”,讓她立刻懷疑自己是否已在不知不覺中被那個無形的係統靜默吸納,正在被格式化。
為了驗證是否存在一個“被遺忘的極限”,她重返了自己出生的那個漁村。
她赤腳走上沙灘,在即將漲潮的岸邊,用手指一筆一劃,緩緩寫下自己的名字。
潮水如約湧來,帶著白色的泡沫漫過字跡。
然而,當潮水退去,那兩個字非但沒有消失,反而在濕潤的沙地上留下了更加深刻、奇異的紋路,那扭曲的筆畫,竟與《不願經》開篇第一句的倒影別無二致。
楚瑤心頭劇震。
她明白了,連“消失”本身,都成了可被模仿與定義的一種狀態。
她的抹除行為,被係統解讀、收錄,並賦予了新的、屬於係統的意義。
當夜,她避開所有人,潛入冰冷的海水中,一直下沉到海底的淤泥裏。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她以舌尖舔舐著一塊粗糙的礁石,用上古的音節,在心中默念了三遍自己的真名。
然後,她狠狠咬破舌尖,將一口精血與身下的淤泥攪成混沌的一團,用盡最後力氣將它推向更深的淵海。
“這一次,”她在無聲的深海中低語,“連我自己,都不能再認出我。”
就在那團混雜著真名、精血與混沌的淤泥沉入深淵的瞬間,遠在大陸中央的璿璣閣禁地,那顆外殼上天然裂開一個“不”字的種子,終於破土而出。
一株嫩芽頂開泥土,生長到寸許便戛然而停,既不繼續伸展,也不見絲毫枯萎,隻是在原地靜靜地搖晃。
它的搖晃頻率極為怪異,與風無關,與地脈的搏動更是完全脫節,仿佛在遵循另一個世界的節拍。
守夜的弟子起初以為是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待他提著燈走近細察,卻驚恐地發現,周圍作為警戒線栽種的絕情藤母株,竟集體停止了分泌賴以為生的熒光孢子,所有的藤蔓都蜷縮起來,仿佛在極力回避著某種令它們感到恐懼的禁忌之物。
謝昭華被緊急喚來,她架設起最新的儀器,得到的結果卻是一片空白。
儀器顯示該植株不存在任何形式的能量波動,基因序列掃描也無法與數據庫中任何已知物種匹配。
就在她準備伸出機械臂進行活體采樣時,那株幼苗忽然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不是被風吹動,也不是源於震動,那是一種純粹的、發自內心的……拒絕。
幾乎在同一刹那,仙界廢墟的最深處,那塊最大、最古老的殘儺麵具,其緊閉的獨眼猛然擴張,化作一道深不見底的豎瞳。
麵具核心的日誌流以人類無法理解的速度瘋狂刷新:“警告:檢測到非對抗性否定信號……邏輯鏈出現根本性斷裂……請求……重啟……”
話音未落,整塊巨大麵具的表麵,浮現出無數蛛網般細密的裂紋,仿佛一張亙古不變的臉,第一次嚐試著學習如何皺眉。
那團攪動著真名與精血的淤泥沉入無光的海溝深處,楚瑤的意識隨之沉降,切斷了與陸地、與天空、與一切熟悉感知的聯係。
她在絕對的黑暗與死寂中等待著,不知是等待著徹底的消亡,還是等待著某種審判。
然而,先於任何結果到來的,是一種奇異的、源自地殼深處的搏動。
那不是心跳,也非脈衝,而是一種古老的、恒定的溫暖,正從下方遙遙傳來,仿佛在無聲地召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