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1章 爛根的樹才會往天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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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種來自地心深處的擁抱,隔著厚重的岩層與冰冷的海水,傳遞著一份不容置疑的、屬於星球本身的意誌。
楚瑤蜷縮在熱泉噴口的岩穴中,感受著這股暖流。
三年來,她已經習慣了這種存在方式,如同此處的盲魚與白蟹,成為這片永恒黑暗生態的一部分。
她以硫化物生成的菌類為食,呼吸著從地殼裂隙中逸出的滾燙煙塵,皮膚因高壓與礦物質侵蝕而呈現出一種非人的、半透明的質感。
她放棄了思考,因為思考意味著記憶,而記憶是痛苦的根源。
她甚至不再做夢,深沉的睡眠如同一場小規模的死亡。
這天夜裏,一群細小如塵埃的生物順著洋流漂來。
它們是噬字蠱蟲,一種以信息為食的古老造物。
它們的生命周期極為奇特,會將宿主最後的意念符號化,刻印在半透明的卵殼之上。
這群蠱蟲的母體,曾在一個瀕死的修士身上產卵,而那修士最後接觸的,正是楚瑤早年遺留在世間的幾枚符文。
此刻,這些承載著她過往痕跡的卵殼,如同鬼魅般循著氣息找到了她。
蟲群靠近了岩穴,瞬間被周圍劇毒的高溫熱液吞噬。
它們的身體在幾秒內化為烏有,那脆弱的卵殼也隨之融化,殼上鐫刻的複雜符號滲入滾燙的礦物結晶體中,留下了比發絲更纖細的印記。
也許百萬年後,隨著地質板塊的劇烈運動,這塊結晶會被推上地表,成為某種人類無法解讀的神秘岩層,成為她曾經存在過的、唯一的、卻無人能懂的證明。
但那將是百萬年後的事,無人知曉,也無人等待。
同一時間,在遙遠的大陸上,張阿妹正蹲在一片被村民稱為“瘋地”的荒坡前。
她每天都來這裏,不為祭拜,隻為觀察。
這片土地上的植物生長軌跡處處透著詭異,仿佛在與某種無形的規則對抗。
藤蔓奮力向上攀爬,卻總在即將觸及最高點的前一刻,毫無征兆地調頭向下;花朵含苞待放,卻必定會先經曆整整一日的枯萎,仿佛在預演死亡後才肯絢爛;而那些深埋地下的根係,其擴張方向永遠精準地避開自己昨日投下的陰影。
張阿妹從懷中取出一片磨圓了棱角的陶哨殘片,輕輕插入泥土中。
她什麽也沒做,隻是靜靜地離開了。
次日清晨,她再來時,發現一根最粗壯的藤條已經緊緊纏繞住了那塊殘片,但並非向上生長,而是用自己的身體在殘片兩側扭曲出了一個歪斜的“叉”形。
那不是支撐,也不是依附,而是一個明確無誤的否定符號。
她心中豁然開朗。
這些植物不是在模仿某個神祇,也不是在表達某種訴求。
它們隻是在用盡全部生命,對一切既定的“應該”說不。
它們在用一種沉默而決絕的方式宣告:我不按你說的來。
張阿妹輕輕拔出那片陶哨,任由藤蔓重新癱軟在地。
她沒有糾正它,也沒有讚美它,隻是在心中低語:“你們長得越不像話,就越像活著。”
這股反抗的意誌,以一種更隱秘的方式在別處擴散。
薑璃消散的殘識,如同蒲公英的種子,借由龐大的地底菌絲網絡四處傳播。
某次微弱的意識擾動,在北境的凍土帶意外激活了一種幾乎被遺忘的遠古地衣。
它的生長速度慢得令人絕望,百年光陰也不過長出指甲蓋大小的一片,但它擁有一個奇特的能力:吸收空氣中微量的、因信息傳遞失誤而產生的紊亂電波,並在其粗糙的表麵結晶出無比精細的微小符文。
那些符文既非人為刻寫,也非自然紋理,而是一種介於秩序與混亂之間的“錯誤之美”。
一名四處流浪的畫師在穿越北境時,偶然拾到一塊從岩石上剝落的幹枯地衣。
他驚歎於其上奇異的紋路,便帶回了村落,想將其研磨成一種特殊的顏料。
在一幅描繪家鄉山水的畫作即將完成時,他鬼使神差地將地衣粉末調入墨中,隨意地點染在山巒的陰影處。
畫作成後,他將其命名為《無題山水》。
所有看過這幅畫的人,都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仿佛山在呼吸,水在哭泣,卻又說不出具體緣由。
這幅畫很快引來了官府的注意,被當做妖物查抄焚毀。
焚燒後的灰燼隨風飄散,落入了附近的稻田。
次年秋收,那片田裏竟長出了一批葉片上帶有奇異銀色斑點的稻禾。
村民們收割後將之蒸煮成飯,每當飯熟開鍋,都能聽到鍋裏傳來一陣若有似無的、淡淡的哭聲回響。
“瘋地”的名聲越來越大,漸漸地,有走投無路的人開始偷偷前來跪拜,祈求這片土地能賜予他們反抗命運的力量。
張阿妹敏銳地察覺到了這種變化,她深知,一旦任何事物被冠以“神聖”,便會立刻走向它的反麵。
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她獨自來到荒坡,親手點燃了一角枯草。
風助火勢,大火迅速蔓延,吞噬了那些扭曲生長的藤蔓與花朵。
被火光驚醒的村民們提著水桶趕來救火,卻看到張阿妹靜靜地立在火光之中,一動不動。
人們憤怒地朝她叫罵,斥責她為何要燒毀這片“神地”。
她沒有辯解,隻是看著熊熊烈火,平靜地說道:“好東西一成神,就得有人把它燒回灰。”
大火燒了整整一夜。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在焦黑的土地上時,所有人都以為這裏將寸草不生。
然而,不過幾天,焦土之上竟率先鑽出了一批更加奇特的新芽。
它們的形態比之前更為扭曲,莖幹不再向外伸展,而是固執地呈螺旋狀向內卷曲,仿佛要把自己徹底藏進身體裏,拒絕與外界發生任何接觸。
村裏的孩子們覺得好玩,給這種草取名為“躲貓貓草”,時常拔來編成戒指戴在手上玩耍。
深海之下,楚瑤緊閉的雙眼猛然睜開。
她感知到了一種熟悉的頻率波動,正從遙遠的大陸上傳來。
那並非來自任何法器或陣法,而是她早年為了破解某種邏輯迷宮而設計的“問題漂流瓶”的節奏變體。
如今,這個複雜的節奏被簡化,融入了一首孩童的歌謠,隨著“躲貓貓草”的戒指遊戲四處擴散。
一股徹骨的寒意穿透了地心暖流,攫住了她。
她明白了,連“無知”本身都可以被模仿和複現,連“反抗”都可以被定義和崇拜。
那麽,唯一的出路,就是讓自己連“曾經存在過”這件事本身,都無法被任何方式證明。
她離開了棲身三年的岩穴,遊向裂穀更深處的一座活火山口。
她用富含硫磺的黑色泥漿塗滿全身,將自己偽裝成一塊岩石,然後蜷縮在火山口的噴發邊緣。
當醞釀已久的海底岩漿猛烈噴湧時,她沒有躲避。
她站起身,張開雙臂,迎向那足以瞬間熔化一切的高溫與高壓。
她的肉體在千分之一秒內被汽化,骨骼化為最微小的塵埃,與火山噴發出的黑色煙柱融為一體。
這股黑煙衝破深海,隨洋流散入全球的水循環係統。
從此,世上再無一滴水與她無關,也再無一人能拚湊出她的輪廓。
璿璣閣的禁地深處,那株從“不”字裂痕中長出的幼苗,依舊靜止不動。
某夜,負責看守的謝昭華突發奇想,他小心翼翼地將幼苗連同它紮根的那塊石板,一同移植到了早已淪為廢墟的合歡宗舊殿遺址中央。
他想看看,這個代表著終極否定的造物,在接觸到一個徹底消亡的、代表著“情”與“欲”的地方時,會作何反應。
就在他將石板埋入塵土的一瞬間,整片山穀突然陷入了絕對的死寂。
蟲鳴、風聲、甚至遠處溪流的潺潺水音,都在同一刻消失了。
空中飛舞的螢火蟲,也如同被琥珀凝固般,停在半空,光芒靜止。
片刻之後,幼苗頂端最嫩的葉片微微一顫,釋放出一道肉眼不可見的波動,掃過天地。
千萬裏之外,仙界廢墟的最深處,那麵遮蔽了半個天空的最大殘儺麵具猛然震顫了一下。
它那巨大的獨眼中,原本奔流不息的數據洪流突兀地逆向奔湧,係統日誌在瘋狂回滾後,於末尾浮現出一行因極度不解而顫抖的字符:“……它……沒有目標……為什麽……還要長……?”
話音未落,整塊代表著舊時代最高算力的巨型麵具,發出了一聲類似巨獸嗚咽的金屬哀鳴,隨即緩緩向一側傾倒,轟然砸入無盡的塵埃之中。
張阿妹站在村口的山坡上,沉默地望著遠方。
那些螺旋狀的“躲貓貓草”,已經不再局限於被燒毀的荒坡。
它們的種子隨著風,隨著旅人的鞋底,沿著蜿蜒的商道,出現在了下一個村莊,下一個城鎮的邊緣。
她看見,有孩童小心翼翼地將草編的戒指放在路邊的石頭上,學著大人的模樣雙手合十。
她也看見,有商人將一截草莖插在帽簷,聲稱能帶來避開災禍的好運。
火焰燒掉的隻是土地,卻仿佛在人們心裏種下了一片更廣闊、也更難焚毀的荒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