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2章 還沒開口的嘴最會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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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灶膛裏的火光舔舐著書頁,那火苗並非尋常的橘紅,而是透著一股幽冷的藍綠,仿佛吞吃的不是泛黃的紙張,而是一段段凝固的執念與時光。
    張阿妹沒有看,她隻是把那本跟了自己大半輩子的“瘋地筆記”整個塞了進去,轉身便走出了低矮的茅屋。
    屋外的風很冷,帶著荒原獨有的幹燥與蕭瑟,吹得她單薄的衣衫獵獵作響,也悄無聲息地卷走了灶膛裏最後一絲餘溫。
    那些承載著秘密的灰燼,輕得像一聲歎息,被風帶起,飄飄揚揚,最終無聲地落入了田埂邊的水渠裏。
    它們混進淤泥,被某個晚歸的農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實,再無人問津。
    直到第二年開春,驚蟄的雷聲滾過天際,農人們扛著犁耙再次踏入這片土地。
    有人驚奇地發現,去年被灰燼落下的那片水田裏,插下的秧苗根部竟在夜裏泛出細碎的微光,如同沉入泥土的星辰。
    起初隻是幾戶人家竊竊私語,後來,這奇異的景象引來了全村人的圍觀。
    沒人知道那是什麽,但稻苗長勢喜人,遠超別處,於是人們很快便得出了結論——那是地力肥沃的吉兆。
    一夜之間,這片曾無人問津的田地成了人人爭搶的寶地,為了多占一壟,鄰裏之間吵得麵紅耳赤,渾然不覺他們腳下的泥土,正以一種他們無法理解的方式悄然改變。
    與此同時,數百裏之外,一場春雨正淅淅瀝瀝地衝刷著一座被遺忘的古老祭壇。
    薑璃那縷幾乎消散的殘識,附著在地衣結晶釋放出的無形符文上,隨著雨水滲透地表,匯入蜿蜒的地下暗河,最終流淌到了這裏。
    祭壇中心的石碑早已被千百年的風雨侵蝕得麵目全非,字跡蕩然無存。
    然而,就在這個雨夜,當蘊含著薑璃殘識的地下水浸潤了石碑底座,那些從結晶中析出的奇異礦物質竟如同有了生命,沿著早已消失的筆畫緩緩蔓延,重新在碑麵上勾勒出模糊的文字。
    那既非先秦古篆,也非當世楷體,更像是一段無法被任何聲帶發出的“視覺噪音”,靜靜地在黑暗中流淌。
    一個附近村落的盲童,為躲雨誤打誤撞闖入了這片遺址。
    他看不見石碑上的異象,隻是覺得這塊大石頭摸上去很舒服,便伸出小手在上麵來回劃拉著玩耍。
    當他的指尖無意中劃過那些新生的符文時,孩子原本無意義的咿呀聲忽然變成了一段連貫的曲調。
    那調子簡單而悠揚,正是許多年前,柳如煙在推倒另一塊石碑時,心中反複吟唱過的那首無名小調。
    守著祭壇遺址的老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歌聲驚得從夢中坐起,他衝進雨中,看到碑文重現,又聽到盲童哼唱,一時間老淚縱橫,以為是天神降下了啟示,激動地轉身就要回村召集眾人。
    可當第二天清晨,他帶著全村老少趕來時,石碑卻又恢複了那副被風化的破敗模樣,昨夜的文字消失得無影無蹤。
    眾人失望地散去,隻有那盲童,依舊坐在碑前,不知疲倦地哼著那首小調,隻是這一次,曲調與昨夜相比,又有了些微的不同,仿佛它正在自己生長。
    張阿妹最後一次踏上那片被她親手焚燒過的“瘋地”。
    焦黑的土地上,新生的草芽已經迫不及待地鑽了出來,覆蓋了死亡的痕跡。
    但它們的樣子,比從前更加怪異了。
    有的莖幹擰巴地打著死結,仿佛在與自己較勁;有的葉片完全倒轉,葉麵向下緊貼著泥土,像是在拒絕陽光;更有甚者,本該綻放的花朵,花瓣卻一片片向內收攏,緊緊閉合成一個個小小的、綠色的拳頭。
    張阿妹在一株熟悉的“躲貓貓草”前蹲下身,這株草沒有像它的前輩那樣,在人的注視下害羞地卷起葉子,它隻是靜靜地立在那裏,以一種扭曲的姿態存在著。
    她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那緊握的“花拳”,臉上忽然露出一絲釋然的微笑,輕聲說道:“你們現在,連‘反抗’都不屑學了。”那天晚上,她拆掉了自己住了幾十年的茅屋,把還能用的木料堆在路邊,送給了偶然路過的樵夫。
    她將身上最後一件完好的布衣洗淨,晾在荒原入口的樹杈上,像一麵告別的旗幟。
    然後,她赤著雙腳,一步步走進了廣袤的荒原深處,佝僂的背影很快便被漫天的風沙吞沒。
    十年後,有旅人傳說,在荒原的另一端,見過一個無名的老婦人,用路邊最爛的野草教當地的孩子們編織結實的繩索。
    孩子們問她叫什麽名字,她總是搖搖頭,渾濁的眼睛望著遠方,隻說兩個字:“忘了。”
    楚瑤的骨灰,則完成了一場更為宏大而沉默的遷徙。
    它們隨著洋流被帶往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一部分沉入了幽深的海底,與金屬礦床融為一體;另一部分則被最微小的浮遊生物攝入,從此進入了漫長而複雜的食物鏈。
    它們隨著魚群洄遊,被飛鳥捕食,最終,通過大氣循環和降水,出現在了遠隔重洋的內陸深井之中。
    一名懷胎十月的孕婦口渴時,從井裏打上了一捧清冽的井水。
    那天夜裏,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在深不見底的黑暗裏,她感覺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對她低語,那聲音溫柔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醒來後,夢裏的一切都模糊了,唯獨一句話清晰地刻在腦海裏:“別記得我。”她沒有在意,隻當是尋常的胎夢,後來還當成笑話講給了她出生的孩子聽。
    這個孩子長大後,成了一名走街串串巷的說書人。
    與所有同行都不同,他的每一次開場,說的都是同一句話:“從前啊,有個沒人知道的人……”台下的聽眾們每每聽到這句便哄堂大笑,覺得這個開場白既新鮮又可笑。
    他們不知道,這句看似無厘頭的話,正像一粒投入集體潛意識湖泊的石子,悄無聲息地蕩開一圈圈漣漪,一點點改寫著人們心中關於“英雄”與“不朽”的定義。
    最後一縷屬於薑璃的擾動,隨著地下水的脈絡,抵達了此世間防衛最森嚴的所在——璿璣閣的禁地。
    它無聲地滲入土壤,被那株帶著“不”字裂痕的神秘幼苗的根係所吸收。
    終於,這株長久以來毫無變化的植株,迎來了它的第一次蛻變。
    它沒有長高一寸,也沒有開出一朵花,隻是在某個毫無征兆的瞬間,構成它整體的每一個細胞,其共振頻率突然與整個大地背景的噪聲完全同步。
    不,不完全是同步,而是精準地錯開了半個波長。
    這種奇異的“準同步”狀態,讓它既融入了世界,又獨立於世界之外。
    狀態持續了整整七日七夜。
    期間,以璿璣閣禁地為中心,方圓十裏之內,所有的植物都詭異地停止了生長,仿佛整個區域的生命都被按下了暫停鍵,它們垂下葉片,收斂芬芳,像是在屏息聆聽著某種至高的律令。
    謝昭華第一時間監測到了這匪夷所思的現象,他調動了璿璣閣所有的法器和儀器,得到的數據流卻是一片混亂與矛盾。
    他無法解析,無法理解,更無法幹預。
    在長達七日的觀測記錄末尾,他用顫抖的手寫下了自己的結論:“檢測到一種……正在發生的沉默。”
    深夜,早已化為廢墟的仙界。
    那塊被柳如煙推倒、象征著天道監視係統的殘破儺麵,在寂靜中突然極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一道道裂縫中,緩緩滲出暗紅色的、如同血液般粘稠的液體。
    它仿佛正從一場致命的重創中蘇醒,掙紮著,在一陣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中,重新將自己從塵埃中立起。
    麵具上那隻巨大的獨眼再次睜開,冰冷的、非人的光芒閃爍著,開始掃描人間。
    然而這一次,掃描的結果卻讓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
    它的係統是為捕捉“異常行為”而設計的——那些激烈的爭吵,那些艱難的抉擇,那些刻意為之的善舉,或是驚天動地的叛逆。
    可如今,人間反饋回來的數據流,卻是一片平滑的、毫無波瀾的“正常”。
    人們隻是活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火做飯,在路上行走,偶爾咳嗽幾聲,在夜裏哄著哭鬧的孩子入睡。
    係統瘋狂地運算,試圖從這片汪洋大海般的日常中提取出可供分析的“自由變量”,卻發現所有的數據都平淡得可怕,找不到任何可供預測或幹預的模式。
    在係統日誌的末尾,第一次浮現出一行由其核心邏輯自動生成的、前所未有的指令:“……建議……停止分析……以免……被數據流……感染……”就在這舊日天道的化身感到恐懼與茫然的同時,北境的灰土之下,那株進入“準同步”狀態的幼苗,其根係最末端,一根全新的、幾乎看不見的須根,悄然分裂出來,輕輕地、卻又無比堅定地,向著更深、更黑暗的地層紮去。
    這個過程沒有產生任何聲響,也沒有煥發任何光芒,但它所穿過的每一粒沙,都在一種超越時間的法則下,被賦予了成為另一個世界基石的可能。
    璿璣閣內,謝昭華凝視著法器上最後一次跳動後便歸於沉寂的數據,那場席卷十裏的“沉默”已經結束了。
    七日之期已滿,那株幼苗恢複了原樣,仿佛什麽都未曾發生。
    但他知道,有什麽東西被永遠地留下了。
    他看著手中那枚記錄了七日七夜全部數據的空白玉簡,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
    常規的解析方法對它毫無用處,就像試圖用網去捕捉風。
    他必須做點什麽,必須用一種全新的方式去觸碰這片沉默的本質。
    他的目光,緩緩移向了房間角落裏一個被重重禁製封印的黑檀木盒。
    他知道,試圖將這種層次的“沉默”銘刻在任何有形的媒介上都是一種近乎瘋狂的舉動,但若就此放任它在自己的認知中流逝,那將是比瘋狂更不可饒恕的失敗。
    他深吸一口氣,心中做下了一個無比凶險的決定。
    或許,隻有用一種更本質、更危險的“催化劑”,才能讓這片沉默,真正在玉簡上“開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