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章 燒完的灰才會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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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昭華指尖微顫,最終還是將那滴近乎凝固的絕情丹萃取液滴向了玉簡。
    這藥液無色無味,卻帶著一種能凍結神魂的死寂。
    它觸及玉簡的瞬間,並未如預想中那般浸潤,而是仿佛一滴滾油落入冰水,發出一聲細不可聞的嘶鳴。
    七日來始終沉默的玉簡表麵,那些地衣結晶殘留的淡金色符文竟陡然亮起,如同被喚醒的古老生物,瘋狂地沿著藥液的邊緣蠕動、收縮。
    藥液所過之處,玉簡溫潤的質地被蝕刻出無數道纖細如發的裂口。
    這些裂口並非雜亂無章,而是以一種詭異的對稱性排列著,組合成無數緊閉的眼瞼形態,仿佛玉簡內部正有億萬生靈想要睜眼窺探這個世界。
    謝昭華身後的三名璿璣閣弟子看得心頭發寒,這哪裏是在剝離數據,分明是在進行某種邪異的獻祭。
    異變並未就此停止。
    當夜幕降臨,最後一縷天光隱沒於地平線之下,靜置於隔離法陣中的玉簡自行開始升溫,從冰涼的石質觸感,逐漸變得溫熱,最終竟有些燙手。
    緊接著,一道無形無質的波紋以玉簡為中心驟然擴散開來。
    它並未投射出任何可見的光影,卻像一根無形的探針,精準地刺入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識海深處。
    “啊!”一名年輕弟子率先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隨即臉色煞白,彎腰劇烈地幹嘔起來。
    他並非看到了什麽恐怖畫麵,而是在腦中“聞到”了。
    一股早已被他遺忘的,屬於五歲時鄉下老家灶台的,混雜著潮濕柴火與陳年油垢的氣味,無比清晰地湧上鼻腔,真實到讓他胃裏翻江倒海。
    緊接著,另一名弟子渾身一顫,眼中充滿迷茫。
    他“聽”到了母親哼唱的歌謠,每一個跑調的音節,每一次換氣的微弱喘息,都分毫不差地在他耳邊回響。
    可他的母親,在他三歲時便已過世,他根本不該有如此清晰的記憶。
    第三名弟子最為淒慘,他猛地撕毀了手中記錄數據的筆記,狀若瘋癲地嘶吼:“這不是我!這不是我的記憶!”他“看”到了一個午後,陽光以三十度的夾角透過窗欞,在滿是灰塵的地麵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一隻黑貓懶洋洋地蜷縮在光斑中打盹。
    這本是一個溫馨的畫麵,可他從小就對貓毛過敏,根本不可能與貓共處一室!
    識海被強行植入不屬於自己的、卻又無比真實的“過去”,這種對自我認知的根本性顛覆,帶來了巨大的生理與心理衝擊。
    謝昭華站在原地,臉色凝重如水。
    她也“感受”到了,那是一雙粗糙的手撫摸她頭頂的觸感,溫暖而有力,帶著淡淡的草藥香。
    但她自幼在璿璣閣長大,從未有過這樣的親人。
    她猛然攥緊了拳頭,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她心中成形。
    這不是記錄,這是記憶的倒生。
    玉簡並非在播放一段影像,它是在利用那“準同步沉默”的頻率為藍本,強行在觀察者的腦中,憑空創造、孕育出一段從未發生過的“真實記憶”。
    就在璿//璣閣的混亂初現端倪之時,遠在千裏之外的邊陲廢墟,赤腳的張阿妹正蹲在一群孩童中間。
    孩子們用一種當地特有的“躲貓貓草”編織著粗糙的戒指,互相贈送。
    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將一枚草環遞到她麵前,咧著缺了門牙的嘴笑問:“阿姨,你要嗎?”
    張阿妹接過那枚翠綠的草環,指尖輕輕撚動。
    草葉的脈絡清晰,帶著陽光與泥土的氣息。
    她忽然抬眼,對那男孩說:“戴反了會倒黴的。”
    男孩不解地看了看手中的草環,正反並無區別,他不信邪地將其套在了自己的小指上。
    第二天,這孩子在追逐嬉戲時果真摔了一跤,膝蓋磕破了一大塊皮,哭得驚天動地。
    在同伴的哄笑聲中,他委屈又害怕地將那枚帶來厄運的草環摘下,挖了個小坑,鄭重其事地埋進了土裏。
    十年後,當謝昭華的密探追查到此地時,發現這裏已經形成了一個奇特的習俗。
    所有用草編織的信物,都必須故意留下一處瑕疵,或是在收尾處打一個反向的結,美其名曰“留破運”,意為將厄運預先留在信物裏,佩戴者便可平安順遂。
    自此習俗形成後,當地竟真的再無人提及無故的災厄。
    謝昭華從密報中察覺到一絲詭異的規律。
    這類毫無邏輯的“無意義行為”正在以一種可怕的速度擴散。
    有的村落僅僅因為一個旅人夢囈了一句話,便將村口的石獅子塗成黑色;有的村婦在燒飯時鍋蓋被蒸汽頂得跳動了一下,便將那天定為全家人的“忌日”,終生在那一日禁食。
    這些行為的源頭千奇百怪,毫無規律可循,卻又像病毒一樣,一旦出現,便會迅速固化為不可動搖的習俗。
    與此同時,另一條線索指向了更深層的異變。
    當年薑璃破碎的殘識,一絲絲隨地下水滲透,最終匯入了一座被遺忘的遠古祭壇地脈。
    地脈石縫間析出的地衣符文銀斑,與富含靈氣的雨水化合,竟生成了微量的“褪憶露”。
    一名守夜的老兵口渴難耐,誤飲了石縫中積存的潭水。
    次日清晨,他醒來後驚恐地發現,自己忘了該如何握劍。
    這不是失憶。
    他清楚地知道劍的每一個部件,記得所有練了三十年的劍招名稱,但他的手部肌肉卻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誌,完全拒絕執行大腦發出的“握劍”指令。
    在同伴驚愕的目光中,老兵茫然地揮動著手臂,那不受控製的動作卻自行演化,流暢地打出了一套從未見過的拳勢。
    那拳勢舒展如風拂勁草,圓融似水流無礙,竟讓他困頓多年的瓶頸瞬間鬆動。
    消息不脛而走,同營的士兵們紛紛效仿,尋找積水飲用。
    他們中的許多人果真遺忘了舊的招式,身體卻自發地領悟了更契合自身的新武技,修為集體突破。
    周邊武館視此為“邪術”,嚴令禁止,並焚毀了所有記載此事的竹簡。
    然而,那些燃燒的灰燼隨風飄落,進入溪流,下遊村落的牛羊舔舐了溪水後,竟開始用蹄子在泥地上刨出複雜而規律的溝槽,其形狀,赫然是早已被曆史抹除的某個古老部族的盟約圖騰。
    “無意義行為”正在從人類社會,向整個生態圈指數級擴散。
    謝昭華意識到,不能再被動地觀察和記錄了。
    她必須逆向追蹤,找到這認知汙染的源頭。
    她做出了一個瘋狂的決定——以自身為容器,親曆一次“認知斷鏈”。
    她下令將所有收集到的“褪憶露”進行濃縮提純,然後,將那致命的藥液一飲而盡。
    入定的前兩日,她尚能憑借強大的神魂守住本心,抵禦著那股剝離認知與行為聯係的詭異力量。
    然而到了第三日,她的識海防線被撕開了一道口子。
    一個塵封已久的畫麵突兀地浮現:幼年的她,偷偷躲在門後,看著師尊在丹房煉丹。
    她清楚地“記起”,那尊古樸的丹爐底部,赫然刻著半句《不願經》的殘文。
    一股寒意從謝昭華的脊椎直衝天靈蓋!
    她瞬間驚醒,這不是記憶!
    這是係統早年在她神魂深處埋下的錨點!
    她立刻運功,試圖將藥力逼出體外,但一切都太晚了。
    她的右手已不受控製地抬起,抓過一旁的朱砂筆,在紙上自動寫下了完整的《不願經》經文。
    那墨跡起初是鮮豔的朱紅色,隨即迅速變暗,由紅轉黑,最後所有筆畫都融化、凝聚,在紙的中央形成了一個歪斜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不”字。
    “不!”謝昭華怒喝一聲,一掌拍碎了身旁的硯台。
    然而,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那數十塊碎裂的墨色碎片,每一片都清晰地映出了一個不同版本的她: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的手持利劍殺伐果斷,有的跪在神像前虔誠叩拜……無數個可能的自己,在同一瞬間,通過碎裂的真實,凝視著此刻迷茫的她。
    她終於明白了。
    當記憶可以被複製、被植入、被篡改,那所謂的“真實”便失去了意義。
    唯一的守護方式,竟是遺忘。
    幾乎在同一時間,張阿妹途經一個掛滿白幡的村落。
    村中祠堂前新立了一塊石碑,紀念所謂的“抗儺英烈”,密密麻麻的名字幾乎刻滿了整個碑麵。
    她走到碑前,蹲下身,用手指撚起一點碑底濕潤的泥土,對身旁一個茫然的牧童低聲說:“回去告訴你娘,你家阿爺沒死在那天。”
    孩子怔住了。
    當晚,他的母親在丈夫的遺物箱底,翻出了一張泛黃的憑證——那是他父親當年為躲避征召而偽造的逃役文書。
    消息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激起千層浪。
    十餘戶“英烈”家屬相繼在自家的隱秘角落裏,找出了藏匿多年的地契、信件等證據。
    一夜之間,那塊承載著全族榮耀的石碑,淪為了一個巨大的笑談。
    族老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張阿妹怒斥其為“亂宗之妖”。
    張阿妹隻是平靜地看著那塊碑,淡淡地回了一句:“真事不用刻。”
    第二天,天降暴雨。
    在電閃雷鳴中,那塊本應堅不可摧的功德碑,竟從中間裂開了一道縫隙。
    雨水順著縫隙流淌而出,浸染了碑下的泥土,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淡紅色,如血非血。
    有膽大者取樣送檢,結果卻顯示,那隻是普通的井水。
    可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敢喝那口井裏的水了。
    人心一旦被懷疑的裂痕侵入,就再也無法相信它曾經的普通。
    萬物之下的深處,璿璣閣禁地之內,那株自“不”字裂痕中誕生的詭異幼苗,其根須已悄然觸達了地殼深處一片被天道封印的遠古岩層。
    岩層中,嵌滿了億萬年前某個夭折文明遺留下來的、如同神經網絡般的奇異礦脈。
    這些曾被判定為“無用遺跡”的礦脈,在接觸到幼苗根須的瞬間,被其釋放的“準同步”波動激活了。
    整片沉睡的地脈,突然開始共振,向四麵八方傳導出一種原始而純粹的痛感。
    那不是物理層麵的傷害,而是一種更本質的,關於“存在”被徹底否定的哀鳴。
    遙遠的未知之地,那張靜靜懸浮的殘儺麵具上,豎瞳驟然收縮至針尖大小。
    麵具核心的日誌瘋狂刷新著無法解讀的亂碼,最終,所有數據流都崩潰了,隻定格下一行歪斜、扭曲的字符:
    “……痛……?……程序……不含……此變量……”
    話音未落,麵具表麵的裂紋中,滲出了更多暗紅色的液體,緩緩滴落,無聲無息地匯入人間縱橫交錯的河網。
    璿璣閣內,謝昭華癱坐在地,眼神渙散地看著那些映照出無數個自己的硯台碎片。
    她的神智正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撕扯、汙染,那些被強行植入的認知片段,如同劇毒的藤蔓,在她的識海中瘋狂生長。
    她感到自己的思維正在變得遲鈍、混亂,甚至連一些最基本的常識判斷都開始出現偏差。
    她必須自救。
    這認知層麵的毒素,比任何穿腸爛肚的劇毒都要可怕。
    她不能坐以待斃,任由自己的“真實”被這股洪流徹底淹沒。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那個盛放著“褪憶露”濃縮液的空瓶上。
    那裏麵,還殘留著一絲微不可察的、晶瑩的沉澱物。
    毀滅的源頭,是否也隱藏著新生的鑰匙?
    對抗這股剝離認知的力量,或許不能依靠單純的抵禦,而是需要一種……逆向的清醒。
    她的腦海中,第一次浮現出一個瘋狂而大膽的想法,一個能將這致命毒藥,轉化為喚醒神智的良方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