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 越像呼吸就越不是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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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房之內,藥香與某種金屬的冷冽氣息交織。
    謝昭華沒有絲毫猶豫,指尖靈力流轉,將那瓶致命的“褪憶露”置於琉璃盞中,以逆轉的法訣催動爐火。
    藥液在高溫下並未蒸發,反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粘稠,色澤由透明轉為乳白,絲絲涼意從中透出,仿佛凝結了月光的精華。
    數個時辰後,一小盒溫潤如玉的“醒神膏”便已製成。
    她以指腹蘸取少許,那冰涼的觸感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靈魂深處。
    她閉上眼,將藥膏輕輕塗抹在兩側太陽穴上,靈力隨之引導,滲入神魂。
    刹那間,一股劇烈的刺痛貫穿腦海,並非藥力不濟,而是某種被強行塵封的閘門轟然洞開。
    眼前不再是丹房的昏暗,而是一片衝天的火光。
    她變回了七歲的模樣,小小的身子蜷縮在師尊寬大的袍袖陰影裏,瑟瑟發抖。
    那是一個她本該早已遺忘的午後,高聳入雲的煉丹爐前,跪著一名麵色慘白的修士。
    他沒有求饒,隻是用一種近乎癲狂的眼神質問著天道為何不公,為何要有定數。
    師尊的麵容隱在光影中,看不真切,聲音卻一如既往的溫和:“天道本無言,是爾等心生雜念,方有此問。”話音未落,那修士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卷起,如一片枯葉般投入了熊熊燃燒的丹爐。
    沒有慘叫,隻有烈焰焚燒血肉的滋滋聲,以及一股難以言喻的焦臭。
    年幼的謝昭華死死捂住嘴,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卻不敢流下。
    她看得分明,那赤紅的爐壁上,隨著修士的熔解,一道道繁複而猙獰的紋路被映照得無比清晰,那扭曲的線條,那似哭似笑的輪廓,與如今仙界廢墟上那張殘破的儺麵,分毫不差。
    記憶的洪流退去,謝昭華猛地睜開眼,渾身冷汗淋漓,指尖冰涼。
    她踉蹌著撲到桌案前,抓起狼毫筆,蘸滿墨汁,顫抖著想將這驚天的秘密寫下。
    師尊,丹爐,儺麵……然而,筆尖落在紙上,墨跡卻自行蠕動起來,仿佛擁有生命。
    她想寫“師尊以人為祭”,落筆卻成了“師尊心懷慈悲”;她想畫下那爐壁上的儺麵紋路,筆畫卻扭曲成一首讚美天道秩序的頌詩。
    她的手在違抗她的意誌,或者說,某種更深層次的力量在操控她的身體。
    一股怒火與寒意交織著湧上心頭。
    謝昭華她俯下身,以指為筆,以血為墨,在紙上飛快地寫下那段被篡改的真相。
    血字猩紅,帶著一股不屈的意誌,每一個筆畫都仿佛在呐喊。
    然而,就在最後一個字完成的瞬間,異變陡生。
    那血字並未幹涸,反而像是活了過來,順著她的指尖倒流,被皮膚貪婪地吸收。
    轉瞬之間,她白皙的掌心皮膚下,一朵微型的、血紅色的螺旋花悄然綻放,那形態,與薑璃所引發的變異植株上的花朵別無二致。
    謝昭華怔怔地看著掌心的花,徹骨的寒意從腳底升起。
    她終於明白了,她的身體,早已在她的思想察覺之前,就做出了選擇,站到了她所抗拒的那一邊。
    與此同時,千裏之外的一處凡人集市,張阿妹身著樸素的麻衣,混在熙攘的人群中。
    一個攤販正大聲叫賣著新繪製的“驅儺符”,符紙上用朱砂畫著猙獰的儺麵圖案,聲稱能驅邪避災。
    張阿妹的目光在那符上停留了一瞬,麵無表情地走過,既未購買,也未駐足。
    路過一個賣羊肉湯的攤子時,她腳步微頓,從袖中摸出一枚最普通的銅錢,趁著老板轉身的間隙,不動聲色地隨手將其丟進了翻滾的湯鍋之中。
    銅錢入鍋,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便沉入了濃白的湯底。
    當晚,凡是喝過那鍋羊肉湯的食客,無論男女老幼,盡數做了一個相同的夢。
    夢裏,他們自己的臉變成了一張冰冷沉重的儺麵,口不能言,目不能視,隻能感受到無數雙看不見的、溫柔的手,在他們身上一遍又一遍地撫摸,仿佛在安慰,又像是在塑造。
    第二日清晨,一個詭異的現象在整個鎮子蔓延開來。
    所有喝過湯的人,在與人交談時,嘴巴都隻是無意識地張合,模仿著啞巴的口型,發不出半點聲音。
    然而,他們的手勢卻變得前所未有的豐富和精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蘊含著複雜的情感和信息。
    不久,有語言學家聞訊趕來,經過數日的研究,得出了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結論:這些居民實際上仍在使用他們原本的方言進行交流,每一個手勢都對應著一個準確的發音和詞匯,隻是聽在正常人耳中,總覺得那沉默的“話語”之下,還隱藏著另一層更深、更真實的含義。
    遠在璿璣閣的謝昭華得知此事後,看著自己掌心的血色花朵,發出一聲苦笑:“連沉默都被翻譯了……可這一次,譯文竟比原文更加真實。”
    薑璃引發的地脈痛感,如同一滴墨落入清水,沿著四通八達的水係悄然擴散。
    這股奇異的能量波動,刺激了地下沉睡億萬年的菌絲網絡,使其產生了劇烈的應激變異。
    某個深夜,一片被譽為活化石的千年古林中,所有老樹在一夜之間落盡了滿樹的葉子。
    這並非季節更替,而是某種更深層次的宣告。
    撿拾落葉的村民驚恐地發現,每一片枯黃的葉子背麵,都浮現出一個類似“叉”形的褐色斑點,如同一個禁絕的符號。
    一名膽大的樵夫不信邪,揮起斧頭砍向其中一株最古老的巨樹。
    斧刃剛一嵌入樹皮,飛濺的木屑中竟迸發出一聲短促而淒厲的悲鳴,仿佛被砍中的不是樹木,而是活生生的血肉。
    恐慌迅速演變成了集體的瘋狂。
    村民們認定這是邪祟作怪,舉著火把湧入古林,企圖用一場大火來驅除這未知的恐懼。
    火焰很快吞噬了幹燥的林木,烈焰衝天。
    然而,更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那些燃燒著的巨樹在倒塌之時,竟全數違背了重心的規律,沒有一棵是向外倒下,反而像是擁有了自主意識,主動彎曲著焦黑的樹幹,奮力撲向火勢最旺的中心,仿佛一場心甘情願的自我獻祭。
    這場大火之後,灰燼凝結成的雨下了整整三天三夜。
    灰雨過後,焦土之上,竟催生出一批全新的藤蔓。
    這些藤蔓生長速度極快,它們攀附著燒剩下的殘樁,但所有的葉片都執拗地背對著陽光,卷曲著,蜷縮著,如同在主動拒絕重生,拒絕光明。
    麵對這一切,謝昭華將自己關在藏書閣中,試圖用她畢生所學的邏輯與數術,來推演並破解這匪夷所思的“痛覺悖論”。
    她不眠不休,列出了三百條嚴謹的假設,從靈力傳導的變異,到天道法則的扭曲,每一條都引經據典,邏輯自洽。
    然而,現實總能輕易地將她的推論擊潰。
    邏輯無法解釋為何沉默會被翻譯,無法解釋為何樹木會主動投火,更無法解釋她掌心那朵與她意誌相悖的血花。
    最後一夜,看著滿室寫滿廢話的手稿,她眼中最後一點掙紮的光芒也熄滅了。
    她平靜地將所有手稿付之一炬,火焰映著她蒼白而空洞的臉。
    她獨坐在燈下,萬念俱灰。
    忽然,胸口傳來一陣尖銳的悶痛,仿佛心髒被一隻手緊緊攥住。
    她艱難地低下頭,拉開衣襟,隻見心口處的皮膚上,竟浮現出蛛網般細密的裂紋,那紋路的走向,與殘儺麵的裂痕如出一轍。
    這一次,她沒有驚慌,也沒有恐懼。
    她伸出那隻開著血花的手,輕輕撫摸著胸口的裂痕,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安撫一個受傷的孩子。
    她對著自己的身體,喃喃自語:“原來,你也學會了疼。”
    話音剛落,那皮膚上的裂紋仿佛聽懂了她的話,竟微微擴張了一絲,不再帶來疼痛,反而傳遞出一種古怪的委屈與依賴。
    謝昭華的嘴角,第一次浮現出一絲真正的微笑。
    她閉上眼睛,不再抵抗,任由那裂紋在她的胸膛上蔓延,勾勒。
    黎明時分,當第一縷陽光照進窗欞,她胸口的裂紋已然消失無蹤,皮膚光潔如初,唯獨在心口的位置,留下了一道嶄新的疤痕,形狀不像傷口,反倒像是一枚嫩芽,含苞待放。
    她緩緩起身,推開窗戶,晨風拂麵。
    庭院中,一株再普通不過的野草,正以一種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極慢速度,將自己的葉片一寸寸卷曲起來,像是在努力練習著,如何遺忘挺立的姿態。
    在另一條荒蕪的古道上,張阿妹夜宿於一座破敗的荒廟。
    廟宇的牆壁上,畫滿了不知多少年前孩童留下的塗鴉:歪歪斜斜的房子,長著四條腿的怪鳥,以及一個長著尖利牙齒的太陽。
    她點燃一盞油燈,湊近了仔細觀察。
    在那些天真而混亂的線條中,她敏銳地發現,某些看似隨意的曲線走向,竟與“瘋地”中那些變異植被的蔓延路徑,有著驚人的一致性。
    她沉默片刻,從行囊裏取出一根燒剩下的炭條,在牆上添上了一筆。
    那是一條極簡單的弧線,卻恰到好處地將一幅畫著房子的塗鴉和另一幅畫著怪鳥的塗鴉勾連在了一起,使得兩幅原本毫不相幹的圖畫,構成了一個新的、難以名狀的整體。
    做完這一切,她便吹燈睡去。
    第二日清晨,廟外一條原本筆直西去的小溪,毫無征兆地突然改道,在幹涸的土地上衝刷出一條嶄新的河道。
    那河道蜿蜒曲折,其形狀,與她昨夜在牆上用炭條勾勒出的那條弧線分毫不差。
    一個路過的農夫看到這番景象,驚得合不攏嘴,嘖嘖稱奇:“嘿,這水咋還學會畫畫了?”張阿妹早已悄然離去,未留下隻言片語。
    三年之後,這片區域的地下水脈徹底紊亂,形成了一座天然的、無邊無際的迷宮結構,任何先進的測繪儀器靠近都會瞬間失靈,指針瘋狂旋轉。
    當地人對這片區域敬而遠之,稱之為“糊塗泉”。
    璿璣閣最深處的禁地之中,那株從“不”字裂痕中生長出的幼苗,其細胞分裂速率,在某一刻突然歸零。
    從外表上看,它已經徹底枯死,沒有一絲生機。
    然而,謝昭華設置的監測法陣卻顯示,它對周圍能量的吸收反而正在持續上升,甚至超過了任何一種已知的天材地寶。
    光譜分析的結果更是匪夷所思,它正在以一種人類,乃至修真者都無法感知的維度,進行著“負生長”——它的體積沒有變大,反而在不斷向內坍縮,壓縮著自身的存在密度,仿佛要將整個宇宙的存在,都濃縮於這芥子之間。
    與此同時,一些宏觀的變化正在悄無聲息地發生。
    遍布整個世界的植物,其光合作用的效率,在沒有任何環境因素改變的情況下,悄然提升了萬分之零點三。
    這個數字微不足道,但累積起來,卻使得大氣中的氧含量,發生了統計學上顯著的偏移。
    仙界廢墟的中心,那張殘破的儺麵發出了最後一次微弱的光芒,它掙紮著啟動了深植於核心的掃描協議,試圖最後一次分析這個它無法理解的世界。
    片刻之後,輸出的結果卻是一份觸目驚心的空白報表。
    在日誌的末尾,一行由亂碼和殘缺字符組成的、顫抖的小字緩緩浮現:“……檢測到……世界的……呼吸……頻率……變了……”
    話音落下,麵具上最後一點光芒也徹底黯淡。
    它緩緩向前傾倒,摔落在塵埃之中。
    從麵具眉心那道最深的裂縫中,一隻通體晶瑩剔透、仿佛由純粹能量構成的螞蟻,緩緩爬了出來。
    它的口器中,銜著半粒微不足道的沙。
    它沒有片刻停留,徑直鑽入了地麵的一道細小地縫,消失不見。
    璿璣閣內,謝昭華靜靜地站在丹爐前,目光掃過房間裏的一切。
    那些她曾視若珍寶的玉簡,記錄著上古丹方的孤本,堆積如山的觀測記錄,以及她耗費畢生心血推演出的陣法圖譜。
    每一件,都曾是她認知世界、改造世界的基石。
    但現在,她看著它們,就像看著一堆精致而無用的玩具。
    世界已經開始用一種全新的、她無法理解的語言書寫自己,而這些古老的文字,不僅無法解讀,反而成了一種阻礙,一種束縛。
    她的眼神從迷茫、痛苦,漸漸變得清澈、堅定,仿佛穿透了這些死物,看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