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章 安靜下來才能聽見根動
字數:5951 加入書籤
這樁怪事最初並未引起璿璣閣高層的注意。
修行之人,見過的奇景異象遠比這區區三寸水位的漲落要宏大得多。
直到閣中幾個灑掃庭院的雜役小童,將此事當成了一樁不大不小的趣聞。
他們覺得,那井底定是藏了個貪喝水的精怪。
其中一個最頑皮的小童,不知從哪兒聽來的法子,從丹房偷了一撮煉製熒光符時剩下的邊角料——一種遇水則溶、遇風則散,但能吸附靈氣的熒光粉末。
趁著黃昏無人,他將這圈亮晶晶的粉末,仔細地沿著井口石沿撒了一整圈。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
當子時的鍾聲悠悠傳來,幾個小童偷偷摸摸地溜到後山,屏息凝神地湊到井邊。
借著朦朧的月色,他們看見那圈熒光粉末果然有了變化。
一些粉末消失了,另一些則被牽引著,在井台的青石板上勾勒出了幾道蜿蜒的痕跡。
那痕跡極細,既不似人足,也非獸爪,更像是無數微不可察的根須,從井口蔓延而出,悄無聲息地滑向黑暗的深處。
孩子們的好奇心被徹底點燃,他們壯著膽子,循著那熒光點點的軌跡一路追蹤。
那軌跡蜿蜒曲折,繞過山石,穿過草叢,最終指向了後山禁地的邊緣——那株閣主親自種下,嚴禁任何人靠近的神秘幼苗。
此刻,幼苗下的地麵,正以一種肉眼難以察覺的頻率微微起伏,仿佛一顆巨大的心髒正在泥土深處沉穩地搏動。
一個膽子最大的小童,學著大人的模樣,將耳朵貼在了冰涼的地麵上。
他閉上眼睛,努力聆聽了許久,隨即猛地抬起頭,臉上寫滿了震驚與迷惑,對著同伴們驚呼道:“它在說話!”
其餘幾個孩子趕忙效仿,一個個趴在地上,可任憑他們如何集中精神,耳邊除了風聲和自己的心跳聲,再無其他。
一個年長些、已入煉氣期的外門弟子恰好巡夜路過,見到這番景象,不由搖頭失笑。
他走上前,沒有斥責孩子們的胡鬧,隻是也學著他們的樣子,將耳朵貼近地麵,閉目感受了片刻。
他站起身,神情變得前所未有的嚴肅,對那群茫然的孩子輕聲說道:“不是它在說話,是我們終於能聽見了。”
自那以後,璿璣閣的早課便多了一項莫名其妙的功課:所有弟子,無論內外門,每日清晨都需在自己的修行地靜坐一個時辰,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想,隻是“聽”。
聽風,聽水,聽地脈的呼吸。
長老們沒有給出任何解釋,隻嚴令一條:不求所得,隻為“不打斷”。
謝昭華自然也遵守著這項新的規矩。
但她發現的變化,卻不在地底,而在她的庭院裏。
她的小院中有棵老槐樹,秋日裏落葉紛飛,往常總要她親手打掃。
可最近幾日,她發現院中的落葉再也不會堆積。
每當有一片葉子飄落,便會有一隊螞蟻從牆角、石縫中迅速湧出,精準地將落葉搬走,其行進路線,完美地繞開了她平日裏靜坐蒲團的位置。
她不動聲色,觀察了兩日。
第三天清晨,她故意將蒲團向東偏移了三尺。
果然,到了傍晚,她看到蟻群的路線也隨之發生了變化,它們組成了一條新的“高速公路”,依舊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她新的打坐之處。
謝昭華嘴角泛起一絲了然的輕笑。
她從儲物袋中取出一粒平日裏用來磨粉衝飲的麥芽,輕輕放在了自己新的座位正中央。
浩浩蕩蕩的螞蟻搬運大軍在遇到這粒麥芽時,明顯遲疑了。
它們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會議,最終,幾隻體型碩大的螞蟻上前,合力將那粒麥芽抬起,艱難地拖回了巢穴。
有趣的是,在搬運途中,那粒麥芽顛簸了一下,掉落了小半塊。
而掉落的位置,不偏不倚,恰恰是她前兩天常坐的那個舊位置。
謝昭華走過去,彎腰拾起那半粒沾著泥土的麥芽,拂去塵埃,毫不在意地含入口中。
一股淡淡的甘甜混雜著泥土的芬芳在舌尖化開。
她閉上雙眼,靜立良久,最終發出一聲極輕的喃喃:“你們也知道,哪裏最安全。”
與此同時,遠在璿璣閣勢力範圍之外的一座廢棄鍾樓裏,另一場緩慢的變革早已悄然發生。
張阿妹三年前路過此地,見那口巨大的銅鍾被藤蔓層層包裹,鏽跡斑斑。
傳說此鍾曾是上古宗門的通天法器,一響可達天聽。
她沒有像其他修士那樣試圖攀爬或是敲擊,她隻是從隨身的行囊裏掏出一把混雜了草籽的糞肥,費力地塞進了鍾口與藤蔓的縫隙中。
三年過去,那些種子早已在鍾內潮濕陰暗的環境中生根發芽。
它們的根係如同最堅韌的蛛網,穿透了銅壁的鏽蝕之處,在巨大的鍾體內部盤根錯節,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充滿生命力的網狀結構。
某夜,山中風雨大作,狂風呼嘯著灌入鍾樓,狠狠撞在銅鍾之上。
一聲無比渾厚、悠遠的鳴響被激發出來,但詭異的是,這聲音並未傳出鍾樓之外,反而像是被一張無形的大口吞噬,迅速消弭於無形。
取而代之的,是那盤結的根係將音波的能量吸收、轉化,釋放出一種人耳無法聽聞的低頻震波,如同漣漪般擴散至方圓百裏。
那一夜,百裏內所有閉關入定的修士,無論修為高低,都感到一陣莫名的心安,仿佛元神被溫暖的大手輕輕撫摸,不少人甚至在深層定境中,模糊地見到了幼時母親輕拍背脊哄睡的場景。
而那座鍾樓的唯一看守,一個耳朵不太好使的老頭,第二天隻是揉著眼睛對人說:“怪了,昨晚風那麽大,鍾卻沒響。這鍾啊,現在好像隻會哄人睡覺了。”
這一切變化的根源,正發生在地心深處。
薑璃的最後一縷意識,早已融入了冰冷的地下暗河。
她不再是她,而是一段純粹的頻率,一個流動的“存在”。
她隨波逐流,不施加任何主觀指令,隻是讓自身的存在感如同心跳一般,規律地起伏。
當水流裹挾著她,流經一片巨大的天然晶核共振區時,她終於做出了第一個“動作”。
在每一次水流衝擊岩壁的瞬間,她都釋放出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執著的回應頻率。
那頻率,與謝昭華在小院中用石磨研磨麥芽時,碾輪發出的“吱呀”聲,分毫不差。
這道承載著記憶與思念的信號,沿著大地複雜的靈脈網絡,無聲無息地傳遞。
當它抵達璿璣閣後山禁地,觸碰到那株神秘幼苗的根係時,整株植物都發生了一次前所未有的輕微震顫。
隨即,一道從未被任何典籍記錄過的全新波段,從幼苗的核心釋放出來,瞬間覆蓋了整個山脈,乃至更遠的地方。
那波段中不含任何攻擊性或防禦性的信息,它更像是一聲跨越了生死與形態的確認信號:“我在。”
千裏之外,被冰霜覆蓋的殘儺麵表麵,那層持續增厚的霜層忽然停止了蔓延。
麵具內部複雜的結構停止了無意義的振蕩,轉而進入一種更深層次的共振模式。
殘儺麵中央光屏上的日誌,最後一次進行了更新:【檢測到外部持續性高維信號輸入,內容無法解析,但係統整體運行效率提升17.3%。
建議:維持現狀。】
指令下達,殘儺麵主動關閉了所有對外警報協議,甚至強行屏蔽了一道來自仙界殘餘網絡的強製喚醒信號。
更令人驚異的是,當一支隸屬於殘儺麵的巡邏儺兵傀儡試圖靠近、執行既定的修複程序時,傀儡腳下的地麵突然湧出大片色彩斑斕的嗜鹽菌群,形成一道活生生的屏障。
這些菌群的代謝頻率,竟與那株幼苗的心跳搏動完全同步。
殘儺麵內部,那行【夢境持續中……】的係統標記,悄然發生了變化:【夢境持續中,且……不想結束。】與此同時,地底深處,那套空白的最高權限指令集,在無數信息的衝刷下,緩緩展開為它的最終形態:( ?
→ 感知 ← 笑 ? 根動 )。
幾乎是在同一瞬間,璿璣閣禁地中,那幼苗最深處的一條根須,輕輕一卷,將那枚代表著至高權限的沙粒徹底吞入了核心。
從此,大地有了自己的脈搏。
又是一個子夜。
謝昭華被一陣莫名的心悸驚醒,她披衣起身,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後山那口古井旁。
井水如鏡,倒映著天上的殘月和她的身影。
她俯身,見水中自己的倒影模糊不清,仿佛隔著一層薄紗。
她信手拿起井邊的木瓢,舀水欲飲。
就在瓢沿剛剛觸碰到水麵的那一刻,井中她的倒影,竟先她一步張開了嘴,一口將虛影中的她吞了下去。
謝昭華沒有驚慌,甚至沒有一絲波瀾。
她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等待著。
三息之後,水麵恢複了平靜,倒影重新出現。
隻是這一次,水中的麵容不再是她自己,而是薑璃。
那張熟悉的臉上帶著一絲俏皮的笑意,朝她輕輕眨了眨眼。
謝昭華也笑了。
她將瓢中清冽的井水緩緩倒回井中,水花濺落,仿佛融入了那個微笑的倒影。
她對著井口,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輕聲道:“輪到你守夜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整座璿璣山脈,所有大大小小的靈泉泉眼,都同時泛起了一串串細密的氣泡,咕嘟作響,如同大地發出了一聲滿足而悠長的輕歎。
夜色漸深,月上中天,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或無意,都飄向了後山的方向。
那裏,古井無波,正靜待著又一個子時的來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