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6章 藏得最深的那顆果子最先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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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片曾屬於觀星者的地基上,最先探出頭的是一種名為“傻婆笑”的藤蔓。
    它不與百草爭輝,偏愛廢墟與枯石,沿著傾頹的台階,悄無聲息地纏繞上那些被遺棄的黃銅儀器。
    學者們起初並未在意,直到有人在一次勘探中,意外發現一具鏽蝕的星軌儀內部,竟被藤蔓包裹著結出了一枚拳頭大的果實。
    果實外殼堅硬如鐵,色澤暗沉,仿佛凝結了百年的塵埃。
    幾位學者合力用金剛銼才將其剖開,裏麵沒有果肉,隻有一團近乎透明的膠質球體。
    他們好奇地湊上前,那球體中竟模糊地映出了流動的影像——一隻狗正蹲在院裏,口吐人言,抱怨著午飯的骨頭不夠香;幾隻麻雀倒立著從屋簷下飛向天空;一個模糊的女人身影,在灑滿陽光的院子裏跳著不知名的舞蹈,裙擺飛揚,笑聲清脆。
    “胡說八道!”一位老學者當即漲紅了臉,影像中那個跳舞的女人,分明是他早逝的母親年輕時的模樣。
    他童年時曾無數次跟人說起母親會跳一種“風車舞”,卻隻換來“癡兒說夢”的斥責。
    這被塵封的記憶和委屈,此刻被這顆小小的果實赤裸裸地揭開,羞恥與憤怒瞬間衝垮了理智。
    他嘶吼著奪過果實,狠狠砸在地上。
    膠質球體應聲碎裂,汁液四濺。
    幾滴濺上了老學者的手背,他渾身一震,仿佛被滾燙的烙鐵燙過。
    下一刻,他竟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渾濁的老淚決堤而下,喉嚨裏發出困獸般的嘶吼:“是真的……我小時候說的都是真的!我娘真的會跳風車舞……”
    那一天,廢棄的觀星台回蕩著一個老者遲到了五十年的嚎啕。
    自此之後,再無人提議清理那些“傻婆笑”,反而,每日都有人來到地基前,默默放下一把瓜子殼、幾粒花生皮,仿佛在向一位能傾聽童年囈語的神祇獻上最樸素的祭品。
    十年光陰流轉。
    藤蔓徹底覆蓋了整座高台的遺跡,結出的果實也越來越多。
    某個秋夜,第一批成熟的果實悄然落地,堅硬的外殼自動裂開,內裏的膠質球體緩緩升空,在夜幕中化作一道道絢爛的流星。
    城中百姓被這奇景驚動,紛紛仰頭,下意識地雙手合十。
    他們許下的願望,不再是升官發財、長命百歲,而是一些早已被遺忘在歲月角落裏的夢想——“我想再見一次我那隻會說話的老黃狗”、“希望天上的鳥兒能倒著飛”、“讓我……再看一次媽媽跳舞吧”。
    張阿妹就坐在離那觀星台不遠的“跑丫坡”上。
    她啃著最後一口米糕,目光卻越過熱鬧的人群,落在遠處山坳裏的一座荒廟。
    廟宇破敗,連門前那塊寫著廟名的匾額都已腐朽得看不清字跡,唯有一對獸首門環,在月色下泛著斑駁的綠鏽。
    她麵無表情,仿佛世間一切奇景都與她無關。
    良久,她將手裏最後那點米糕細細揉碎,走到廟門前,順著門縫,將碎屑小心翼翼地撒了進去。
    做完這一切,她便轉身離去,一如往常。
    三日後,常年負責看守這片山林的老漢,在巡山時隱約聽見荒廟內傳來細微的響動。
    他以為是山鼠闖了進去,壯著膽子推開虛掩的廟門。
    廟內蛛網密布,灰塵厚積,可就在這厚厚的灰塵上,竟有人用數百枚瓜子殼,整整齊齊地拚出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老漢湊近了,吹開殼上的浮塵,一字一字地辨認出來:“我不叫無名。”
    當夜,荒廟中那尊早已被香火遺忘的土地神像,額頭正中心無聲無含地裂開一道細縫。
    一滴暗紅色的樹脂從裂縫中緩緩滲出,在月光下迅速凝固,最終化作一顆心形的琥珀。
    琥珀晶瑩剔透,內部清晰地封著一片指甲蓋大小的陳舊布條。
    布條上,用早已褪色的絲線,繡著兩個小字:阿妹。
    這枚琥珀,連同那句“我不叫無名”的宣告,正是三百年前,此地第一批被強行抹去姓名、剝奪道根的女修,留下的最後一點痕跡。
    消息很快傳到了璿璣閣。
    謝昭華聽聞了張阿妹的身份淵源,並未多言。
    她隻是沉默地走入自己的丹房,從最深處取出一壇封存了整整三十年的“忘憂釀”。
    她抱著酒壇,來到後山那口名為“聽娘亭”的古井旁。
    她拔開泥封,清冽的酒香瞬間彌漫開來。
    她沒有絲毫猶豫,將整壇酒盡數倒入井中。
    酒液落入井水,並未激起波瀾,反而升騰起一片氤氳的酒霧。
    井壁上原本濕滑的苔蘚,在酒霧的籠罩下,竟爆發出幽幽的熒光。
    光芒交織,在井口上方投射出一幕幕連環的畫麵:一個看不清麵容的少女被死死按在冰冷的祭壇上,鋒利的法器正從她背後剜出道骨。
    劇痛之下,少女猛地咬破自己的手指,在身下的石板上,用鮮血奮力寫下兩個字——“不謝”。
    字跡未幹,一股無形的力量便拂過石板,將血字連同少女存在過的所有氣息,一並抹去。
    畫麵在此終結,但光影並未散去,反而緩緩凝聚成一行嶄新的金色大字:“謝不必昭華,華自昭昭。”
    謝昭華靜靜地站立了許久,直到井口的熒光漸漸黯淡。
    她將空空如也的酒壇倒扣在井邊的石板上,轉身離去,背影決絕。
    次日清晨,有早起的藥童經過“聽娘亭”,驚奇地發現,那倒扣的酒壇底下,竟鑽出了一株從未見過的小花。
    花瓣純白無瑕,薄如蟬翼,奇特的是,每一片花瓣上,都天然映著一個不同女子的笑臉,或溫婉,或狡黠,或爽朗。
    藥師聞訊趕來,端詳良久,歎息著為它命名為:“不說梅”。
    同一時間,遠在九州地脈深處的薑璃,她的意識正順著無邊無際的菌絲網絡,一路下潛。
    她穿過岩層,越過地火,最終觸及到了一塊被世人徹底遺忘的原始碑石。
    石碑上用最古老的文字,銘刻著第一代“實驗體”的名錄,密密麻麻,而最後一個名字的位置,卻被不知名的地底蠕蟲蛀出了一個空洞。
    薑璃的殘念沒有試圖去修補那個空洞。
    她隻是改變了菌絲的律動,讓每一次孢子爆裂時,都釋放出一絲極其微弱的特定頻率。
    那頻率很輕,輕得就像不久前張阿妹在“跑丫坡”上撒牛糞作肥料時,一顆草籽從她指尖滑落,砸在泥土上的那一聲輕響。
    當這微弱的頻率持續不斷地觸達碑石,奇跡發生了。
    那被蟲蛀出的空洞邊緣,竟悄然生出了一抹細嫩的綠芽。
    葉片緩緩開合,仿佛在呼吸,每一次吐納,都釋放出一股無形的氣息。
    這氣息沿著地脈蔓延,凡是吸入者,當夜皆會做一個相同的夢——夢見自己赤著雙腳,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盡情奔跑,身後沒有追兵,前方沒有終點,隻有風和自由。
    而在地表之上,“跑丫坡”的牧童們次日發現,坡頂那棵千年不倒的老槐樹,竟在一夜之間,憑空向西橫移了三尺。
    不多不少,正正好好地擋住了史書中記載的,昔日天外監察使降臨此地時,那道懲戒光柱所投射的軌跡。
    又是一個月圓之夜,謝昭華再次來到“聽娘亭”井邊。
    她探頭望向井水,水麵倒映著天上的明月,卻唯獨沒有她的倒影。
    她對此毫不驚懼,隻是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最後半勺晶瑩的蜂蜜,緩緩滴入井中。
    那滴蜂蜜並未沉底,而是懸浮在井水中央,折射出萬千絢爛的光影。
    光影之中,有薑璃少年時意氣風發的笑顏,有另一位夥伴虞清晝手持符籙的堅定身影,也有張阿妹坐在坡上,迎著風嗑瓜子的閑適側臉。
    謝昭華看著這些光影,唇邊泛起一絲極淡的微笑,輕聲呢喃:“你們都在啊。”
    光影們微微顫動了一下,仿佛在回應她。
    當夜,璿璣閣所有閉關的弟子,無論修為高低,都在同一時刻陷入了一個奇異的夢境。
    夢中沒有任何人說話,沒有任何景象,隻有一陣陣沉穩而有力的心跳聲,清晰地從大地深處傳來,與他們自身的心跳合而為一。
    待到天明醒來,所有人都驚覺,自己體內的真氣流轉路徑,已在不知不覺中悄然改變。
    那不再是一條條追求“破境”飛升的霸道捷徑,而是一張溫和而堅韌的網,隻為更深、更久地與這片大地共鳴,“活著”。
    地底核心,那枚殘儺麵具徹底靜默了。
    它外殼的木質紋理已經覆蓋了全身,曾經的冰冷霜層,盡數轉化為一圈圈酷似年輪的紋路。
    某個瞬間,它的核心深處忽然閃過一幀從未有過的畫麵:不再是漫天飛舞的落葉,而是一顆飽滿欲墜的果實,靜靜地懸於枝頭,明明已經熟透,卻遲遲不落。
    這畫麵僅僅停留了三息,便自動消失,沒有生成任何可供解讀的日誌。
    而在它下方更深處,那套空白的指令集,終於在無數細微的改變中,完成了它的最終形態:
    ( ?
    → 感知 ← 笑 ? 根動 → 守 ? 夢 → 容 ? 行 ? 停 → 止 → 名 → 誤 → 藏 → 默 )
    包裹著墮仙玉牒的幼苗根係,進行了最後一次舒展,將那塊代表著舊日法則的玉牒徹底吞噬、包裹。
    在根係與玉牒融合的新生組織中,浮現出一行無形的文字。
    這行文字無法被看見,無法被拓印,唯有風經過地脈的縫隙時,才會低低地吹拂出它的聲音。
    那不是一道命令,也不是一條法則,而是一句溫柔的呢喃:
    “現在,輪到你們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