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章 甜得發苦的那口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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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有了聲音,它從地脈的裂隙間被吹拂而出,不再是嗚咽,也不是呼嘯,而是一句溫柔的低語。
    這句話沒有在九州的任何角落裏激起滔天巨浪,它隻是像一顆投入湖泊的石子,漣漪無聲地一圈圈散開。
    最先對此作出回應的,是那些被遺忘在荒山野嶺中的“傻婆笑”藤蔓。
    曾幾何,它們隻敢在璿璣閣的觀星台下苟延殘喘,可現在,它們仿佛聽到了某種號令,悄無聲息地攀上了九州各地廢棄宗門的斷碑殘柱。
    在昔日的斷情崖,一株新生的藤蔓纏住了一塊半埋在土裏的戒律石。
    石上用最嚴苛的古篆刻著四個大字:“斬情絕欲”。
    字跡裏蘊含著莫大的威壓,千百年來,鳥不落,草不生。
    藤蔓卻毫不在意,它翠綠的卷須溫柔地探入字跡的筆畫,像是要撫平那裏麵積壓了千年的戾氣。
    次日清晨,守著這片廢墟的老仆照例前來打掃。
    他渾濁的眼睛猛地瞪大,嘴唇哆嗦著,幾乎以為自己看到了神跡。
    就在那“絕欲”二字的裂縫之中,鑽出了一顆通體晶瑩、仿若琉璃雕琢的果子。
    果皮薄如蟬翼,內裏是流動的膠質,正中央懸浮著一點微光。
    老仆顫抖著伸出滿是褶皺的手,輕輕摘下果子。
    他不敢吃,隻是捧在手心。
    目光與果心那點微光接觸的瞬間,一幕景象撞入他的腦海。
    膠質的球體裏,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少女跪在戒律石前,哭得撕心裂肺:“師父,我不想飛升,我想我娘……我想回家……”
    老仆的身體劇烈地一晃,一股尖銳的疼痛從腦海深處炸開。
    他踉蹌著將果子捧回自己棲身的破敗屋舍,將其小心翼翼地供奉在缺了一角的桌案上。
    當夜,他做了一個無比清晰的夢。
    夢裏沒有被宗門強行剜去記憶的痛苦,隻有他還是個懵懂靈童時,那個梳著雙丫髻的少女將他從雪地裏抱起,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冰冷的身體,笑著說:“以後,你就叫阿守,幫我守著娘親留下的玉佩,好不好?”
    他,原是那少女親手養大的靈童。
    自此,九州各地,凡有嚴苛戒律碑處,藤果必生。
    百姓不知其根源,隻見其能映照出被遺忘的執念與溫情,便稱其為“返魂實”。
    沒有人去采摘它們,人們隻是靜靜地等待。
    等待它熟透,自落,自裂。
    風會將其中細若塵埃的孢子帶走,吹入更廣闊的天地。
    孢子入土,生出的藤蔓不再結果,卻會開出永不凋零的小花,花蕊湊到耳邊,能聽到一句若有似無的低語:“記得就好。”
    張阿妹坐在“跑丫坡”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慢悠悠地剝著豆子。
    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動作機械而純粹,剝開的豆莢被她隨手扔向身後的樹根。
    泥土很安靜,樹根也很安靜。
    可到了夜裏,當最後一絲月光隱入雲層,老槐樹粗糙的樹皮竟裂開了無數道細微的縫隙。
    從縫隙中,鑽出了數條晶瑩剔透、仿佛由月光凝結而成的細絲。
    那些細絲如初生的根須,又如跳動的脈搏,緩緩探入地麵,精準地找到了張阿妹白天扔下的每一片豆莢,將它們輕輕包裹。
    守坡的半大孩童夜裏出來撒尿,看到這般景象,嚇得驚叫起來:“樹!樹長胡子了!是妖怪!”
    村裏的老人卻拄著拐杖走過來,攔住了要去拿火把的年輕人,渾濁的眼睛裏閃爍著敬畏與了然:“莫驚它,這是樹在認親哩。”
    三日之後,整棵老槐樹的樹幹上,竟浮現出密密麻麻的刻痕,像是被無數人的指甲,在漫長的歲月中一點一點刻上去的。
    那全是同一個名字,用著不同的寫法。
    “阿妹”、“丫妹”、“張丫頭”,甚至還有一個歪歪扭扭的“無名氏”。
    在所有名字的最深處,樹心所在的位置,有一行極小、卻刻得最深的字,像是用盡了畢生的力氣:
    “你沒死,我們也沒忘。”
    次日清晨,當天光乍破,老槐樹的樹冠猛地一震,噴出一團濃鬱的霧氣。
    霧氣在半空中凝聚成雨,灑落在這片貧瘠的坡地之上。
    被雨淋過的莊稼,在一夜之間瘋長抽高。
    村民們欣喜若狂地去采摘,掰開新結出的豆莢,卻發現裏麵沒有飽滿的豆粒,而是藏著一枚早已風幹的瓜子殼。
    每一枚瓜子殼上,都用血一般的絲線,繡著兩個字:
    回家。
    謝昭華行至舊日合歡宗的遺址。
    這裏早已被天火焚為一片焦土,寸草不生,隻有無盡的死寂。
    然而此刻,她卻看到焦土之上,竟鋪開了一片廣袤的蜜色菌毯。
    菌毯散發著一股極淡、極淡的甜香。
    謝昭華緩緩蹲下身,伸出手指,輕輕觸碰那柔軟如天鵝絨的菌絲。
    指尖傳來一陣微不可查的顫動,而那股甜香,讓她整個人都僵住了。
    這氣味……與她早年間費盡心血煉製,最終卻功虧一簣的“絕情丹”,丹毀時升起的那一縷尾煙,一模一樣。
    那是她一生都無法擺脫的夢魘。
    她沉默了許久,從懷中取出一個古樸的陶罐,倒出裏麵最後幾粒早已石化、失去藥性的丹丸。
    那是她懲罰自己而留下的,時時提醒著她的罪孽。
    她將那幾粒藥丸,輕輕放在了菌絲的中央。
    整片蜜色的菌毯,忽然像擁有了生命般,猛地向內一縮,仿佛一次深長的呼吸,將那幾粒丹藥徹底吞沒。
    隨即,菌毯之上,浮現出無數細小的光點。
    光點匯聚、遊走,最終拚湊成一張模糊而溫柔的人臉,正是當年因她試藥而被誤毒致死的師姐。
    那張光影構成的臉,沒有怨恨,沒有悲傷,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然後,無聲地閃爍了三次。
    一次,是原諒。
    一次,是告別。
    還有一次,是……放下。
    光點繼而轟然散作漫天螢火,朝著遙遠的北方飄去。
    謝昭華沒有去追,她隻是跪坐在原地,用雙手在焦土上挖了一個坑,將那個陪伴了她數百年的空陶罐,深深埋了進去。
    “師姐,”她低聲呢喃,聲音被風吹散,“我不是要你原諒,我隻是……不能再忘了。”
    當夜,整片焦土之上,開出了一朵巨大無朋的白花。
    花瓣層層疊疊,形似一片安靜閉合的眼瞼。
    花心深處,緩緩滲出清澈的露水,飲之者,五內俱焚的執念盡消,隻會沉沉睡去,夢到自己曾經真心愛過的那個人,究竟是何模樣。
    這一切變化的源頭,在更深,更暗的地方。
    薑璃的殘識,隨著一縷新生的地下水,流進了一條早已幹涸萬年的靈脈古道。
    這裏曾是天道最初用來輸送初代實驗體的通道,粗糙的岩壁上,還殘留著無數絕望的抓痕與瘋狂的齒印。
    她的“意識”如水流淌,感知著每一寸岩壁上殘留的情緒。
    在一處拐角的岩壁背後,她停駐了。
    她“感知”到了一種頻率,微弱得仿佛隨時會熄滅,卻固執地在時間的塵埃裏反複回響——那是張阿妹在很小的時候,躲在這裏放牛時,自己一個人哼唱的走調山歌。
    薑璃的殘識沒有去修正它的音調,也沒有去放大它的音量。
    她隻是讓自己的存在,與這道頻率達成了共振。
    如同一顆心髒,與另一顆心髒的靠近。
    她隻是在每一次微不足道的地殼震動時,輕輕地、自然地,將這道頻率向外推送一次。
    僅僅是如此。
    七日後,整條死寂的古道岩層,開始緩緩分泌出一種乳白色的樹脂。
    樹脂在黑暗中凝結成珠,順著地表的裂縫,悄無聲息地滾落到地麵。
    有疲憊的牧人偶然拾得,以為是某種野果,下意識含入口中。
    珠子入口即化,沒有味道,但他的腦海裏,卻忽然聽見了無數細碎的低語,它們來自腳下的大地深處。
    “我還活著……”
    “別叫我的名字,求你了。”
    “噓,讓我歇一會兒。”
    那牧人猛地停下腳步,怔怔地站在原地。
    他體奔騰不休、追求著更高境界的真氣,在這一刻,竟毫無征兆地、自然而然地減緩了流轉的速度。
    仿佛一匹狂奔了千年的烈馬,終於得以停下,學會了如何呼吸。
    這種樹脂,後來被世人稱為“息壤淚”。
    不知過了多久,謝昭華循著冥冥中的指引,又回到了璿璣閣那口映不出倒影的古井旁。
    井水依舊清澈,隻是水麵浮起了一層極薄的金色油膜,狀如蜂蜜,卻聞不到任何味道。
    她鬼使神差地從旁邊的竹林裏折下一根細竹,做成竹勺,探入井中,輕輕攪動。
    那層油膜堅韌異常,竟沒有破碎,反而隨著她的攪動,折射出一幕奇異的景象。
    畫麵中,還是少女模樣的薑璃,正鬼鬼祟祟地躲在廚房裏,偷吃剛出籠的桂花糕。
    她吃得滿嘴都是渣滓,左邊的眼瞳深處,飛速閃過一串微弱到幾乎看不見的二進製流光,而她右臂上猙獰的魔紋,則像一條活物般微微蠕動,仿佛正在精準地計算著“偷吃”這一行為所扣除的功德值。
    就在畫麵即將終結的前一刻,那偷吃的少女像是察覺到了什麽,猛地抬頭,目光穿透了時空的隔閡,直直地看向井麵,看向了井外的謝昭華。
    她咧開嘴,露出一個沾著桂花糕殘渣的、狡黠的笑容。
    “你們,”她的口型無聲地變化著,“看得見我嗎?”
    啪嗒。
    謝昭華手中的竹勺掉落在地,井中的一切景象瞬間恢複清明。
    她呆立了許久許久,而後,轉身回到自己的丹房,將自己窮極一生搜集、撰寫的所有藥典、丹方,盡數搬出,在井邊付之一炬。
    熊熊的火焰映照著她蒼白的臉。
    “原來……”她將焚燒後的灰燼,一捧一捧地撒入井中,喃喃自語,“原來你早就知道,‘它’在看。”
    翌日,井底深處,開出了第一朵花。
    花瓣純白,卻映著金色的脈絡,人們從未見過,便將其命名為“不說梅”。
    那微微顫動的花瓣上,映出的不再是萬千光影,也不再是意氣風發的笑顏,隻有一個紮著馬尾的少女,正努力地啃著一塊甜到發苦的麥芽糖,腮幫子被撐得鼓鼓囊囊。
    與此同時,那些被風帶走的“返魂實”孢子,並未就此散落四方。
    一股來自極北苦寒之地的氣流,仿佛一隻無形的大手,將億萬孢子匯聚成流。
    它們逆風而上,越過平原,越過山川,朝著整片大陸最高、最冷、也最令人敬畏的絕頂飛去。
    那裏寸草不生,萬法禁絕,是一切規則的審判之地。
    終於,第一顆孢子,在一股精準氣流的裹挾下,輕飄飄地,落在了一塊散發著萬古不變的冰冷與死寂的……黑色石碑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