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0章 現在輪到你們寫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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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的風,刮在臉上像是在用砂紙打磨。
謝昭華卸下璿璣閣丹修的精致長袍,換上了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麻衣,背著一個半舊的藥箱,看起來與這片荒漠邊緣任何一個走村串戶的遊方藥師並無二致。
她走得很慢,不是因為疲憊,而是在用腳步丈量這片土地的沉默。
半月後,她抵達了一個名叫“閉口村”的村落。
村中有個女人,二十年前,她還是個少女時,曾親眼目睹村中族長之子侵占鄰家田產,並將那家的男人推下枯井。
少女在官府來人時,鼓起勇氣說出了真相。
然而,族長動用關係,買通了官吏,最後不了了之。
少女卻因為“多嘴”,被族人視為不祥,唾棄、孤立,日複一日的冷暴力讓她徹底緊閉了嘴唇,從此二十年未發一言。
謝昭華聽聞此事,沒有去敲那個女人的門,也沒有宣稱自己能治好她的“啞病”。
她隻是每日黃昏,在女人那破敗的院門外,尋一塊幹淨的石階坐下。
她支起一口小鍋,煮一鍋最簡單的白米粥,粥香彌漫開時,她會從懷裏小心翼翼地取出一顆用油紙包著的焦糖,輕輕放入沸騰的粥裏。
糖一入鍋,瞬間融化,一股更濃鬱的甜香便混著米香,固執地鑽進四周每一道門縫。
第一天,院門緊閉。
第二天,門開了一道縫,又迅速關上。
第三天,那道縫隙停留了很久。
第七日,當謝昭華如常放下那顆焦糖時,院門“吱呀”一聲,徹底打開了。
那個麵容枯槁、眼神空洞的女人走了出來,她不看謝昭華,隻死死盯著那鍋裏翻滾的甜粥,就那樣站著,看了一整夜。
第八日清晨,女人醒來時,門外的石階已經空了。
那口小鍋還在,鍋底幹幹淨淨,旁邊壓著一張紙條。
女人顫抖著拿起,上麵隻有一行字:“你不需謝我,隻需記得——你本可以說。”
女人捏著紙條,呆立在晨光中,二十年未曾動過的喉嚨裏,發出一聲壓抑許久的、野獸般的嗚咽。
與此同時,虞清晝獨自一人,巡行於乾元王朝散落各地的九處璿璣閣遺址。
她來到了“息形祠”。
這裏曾是璿璣閣用於隱匿身份、抹除痕跡的據點,如今卻香火鼎盛。
無數在世家壓迫下走投無路的平民,跪在那個由前代符修用秘法製作的草人前,祈求的不是財富,不是正義,而是“賜我不說之力”,希冀自己能變得麻木,能忘記仇恨,能像一塊石頭般了此殘生。
虞清晝立於草人身側,冰冷的目光掃過一張張絕望的臉。
“沉默不是祈來的盾,”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刺骨的寒意,“是你不願再騙自己的開始。”
說罷,她拔下發間的白玉簪,毫不猶豫地劃破掌心,鮮血瞬間湧出。
她將血珠一滴滴甩入麵前巨大的香爐之中。
“嗤——”
爐內香灰被鮮血浸染,發出一陣輕響,一股血腥氣蓋過了檀香。
“若真想守口如瓶,先問問自己——你在怕誰?”
她的話,如同一記重錘,砸在所有信徒的心上。
是啊,我們在怕誰?
怕高高在上的老爺,怕收租的管家,怕隨時能奪走一切的權力……這份恐懼,是祈求能消除的嗎?
當晚,息形祠內三座分祠的信徒,自發地將寫滿卑微願望的祈願牌盡數投入火中焚毀。
火焰衝天,他們在廢墟之上,立起了一塊塊沒有任何字跡的無字碑。
謝昭華的下一站,是位於南疆密林深處的藏經洞。
這裏收藏著璿璣閣數百年來製定的所有內部法則與行動準則,其中最核心的便是那卷《三界協議》,規定了情報傳遞的每一個細節,嚴苛得近乎不近人情。
她遇到了一個少年僧人,每日的工作就是一遍又一遍地謄寫《三界協議》。
少年告訴她,長老說,唯有將法則刻入骨髓,才能在行走世間時,不受懲罰。
謝昭華什麽也沒說,隻是在臨走時,贈予他一枚普通的瓜子殼。
少年好奇,借著燭火烘烤那枚瓜子殼,殼身竟浮現出無數細小的孔洞,像是某種二進製碼。
他將真氣沉入其中,按照一種奇特的頻率吹氣,一段斷斷續續的旋律竟從殼內傳出。
那是一段早已失傳的童謠哼唱,正是薑璃閣主幼時最喜歡的調子。
少年僧人怔住了。
那個製定了所有法則、如同神明般存在的閣主,她的遺音,竟然藏在這樣一枚微不足道的瓜子殼裏,以一種完全不符合《三界協議》任何一條規則的方式流傳。
原來,規則的盡頭,不是冰冷的條文,而是溫暖的記憶。
他呆坐良久,忽然起身,將剛剛抄寫好的、墨跡未幹的經卷,一頁頁投入了火盆。
火焰升騰,映著他年輕而明亮的臉。
他低聲對自己說:“原來……我也能改幾個字。”
虞清晝的最後一站,是京郊的觀星台。
她在此設下一座“空白陣”,以自己的情絲在陣法中央懸起九枚光潔如新的無字玉簡。
她向所有通過秘密渠道得知消息的人宣稱:“今夜子時,任一人可上前,書寫第一句新法。”
消息傳出,暗流湧動。
這是公然挑戰皇權與世家門閥的禁忌,是向舊世界宣戰。
子時,觀星台上空無一人。風聲鶴唳,無人敢邁出那一步。
醜時,依舊無人。
寅時,還是無人。
直至黎明將至,天邊泛起魚肚白,一個跛腳的村婦,拄著一根歪歪扭扭的樹枝當拐杖,蹣跚著走上高台。
她衣衫襤褸,滿臉風霜,是那種被踩進泥裏都不會有人多看一眼的草芥。
她走到玉簡前,從懷裏摸出一小截木炭,用盡全身力氣,顫抖著在最中央的玉簡上,寫下兩個歪歪扭扭、幾乎不成樣子的字:
“別打。”
寫完,她仿佛耗盡了所有氣力,轉身,一步步挪下高台,消失在晨霧中。
就在她離去的一瞬間,那枚刻著“別打”二字的玉簡,沒有如眾人預想的那樣碎裂,反而通體放出柔和而堅定的光芒,瞬間照亮了整座觀星台。
虞清晝伸手,輕輕撫摸著那兩個字,感受著其中蘊含的、最樸素也最沉重的力量。
她輕聲歎息:“這才是真正的開端。”
跑丫坡的老槐樹下,一個身影憑空出現。
“玄”彎腰,拾起一枚被孩童踩扁的、空心的瓜子殼,正是謝昭華留給那名僧人的同款。
他指尖微動,殼內那些無序的孔洞微微發光,竟自動排列成一行肉眼難辨的小字:“管理員也在害怕。”
玄仰頭,望向天空。
那隻由天樞儀構建的、監視天下的青銅巨眼,早已閉合,隻在雲層中留下一圈年輪般的淡淡裂痕。
“怕什麽?”他自言自語,聲音輕得仿佛風語,“怕我們終於學會——不等命令就開始活著。”
話音剛落,一陣清風吹過,不遠處息形祠前那尊沉默的草人,竟迎風微微點頭。
深夜,荒廟。
謝昭華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自己不再是站在巨大冰冷的齒輪中央,四周也沒有了那些需要被擦除、被守護的記憶。
取而代之的,是無數雙屬於普通人的手,他們手持火把,正一點點熔斷著捆綁在自己身上的鎖鏈。
薑璃的身影就坐在角落裏,嘴裏悠閑地啃著一塊焦糖,看到她,還俏皮地眨了眨眼:“你看,現在輪到他們寫結局了。”
謝昭華猛然驚醒。
窗外月光如洗。
她攤開手,掌心裏緊握著一張不知何時出現的糖紙,突然無風自燃。
灰燼並未落下,而是化作一隻黑色的蝴蝶,翩然飛出破廟的窗欞,消失在夜色裏。
千裏之外,閉口村。
那個曾經二十年不語的女人,正借著月光,用一截炭筆,在自家土牆上,笨拙地畫下破廟門檻上一個藥師的背影。
旁邊,她的小女兒用稚嫩的筆跡寫道:“姐姐沒走,她在看我說話。”
謝昭華站在月光下,感受著天地間無數細微卻堅定的意念,如星火般被點亮,緩緩匯聚成燎原之勢。
她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那些種子已經播下,那些火焰已被點燃,接下來,它們會靠著自己的力量,燒盡這片腐朽的土地,催生出新的秩序。
但她知道,這還不夠。
星星之火,最怕的,便是在燎原之前,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澆滅。
凡人的抗爭需要時間,而林風和他的敵人,都不會給他們太多時間。
這初生的火焰,需要一個更強大的守護。
一個能抵禦最猛烈風暴的結界,一道能鎖住所有惡意的最終屏障。
謝昭華緩緩抬起頭,目光穿越無盡的黑夜,望向了傳說中璿璣閣的禁地——墮仙崖的方向。
凡間的火,已經燃起。
那麽接下來,該去點燃那道,屬於她自己的,也是最後的一道火了。
她將手輕輕按在自己的胸口,感受著那平穩而有力的心跳。
那份早已準備好的代價,終於到了該支付的時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