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1章 甜味是留給後來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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墮仙崖萬年不化的寒風,似乎也被這決絕的氣息凝滯了。
謝昭華沒有絲毫猶豫,徑直走向那塊巨大而光滑的墮仙玉牒。
這塊玉牒曾是璿璣閣鎮壓無數禁忌的基石,如今,卻要成為新生的土壤。
她從藥箱最深處取出一個琉璃小瓶,裏麵盛著最後三滴蜜晶液,澄澈得如同神佛的眼淚。
她又拔下發間一根最簡單的木簪,毫不遲疑地刺破心口。
殷紅的心頭血滴落,精準地融入蜜晶液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濺出。
血與蜜在瓶中旋轉、交融,化作一顆通體透明的“糖丸”。
仔細看去,能發現丸內封存著三縷微不可見的藥魂氣旋,那正是璿璣閣曆史上最負盛名的三大禁藥:“啟口膏”、“永憶膏”、“斷網散”。
前者能讓啞巴開口,後者能讓遺忘者記起一切,而最後的“斷網散”,則能斬斷一切基於恐懼與權力的信息網絡。
謝昭華蹲下身,在玉牒光滑如鏡的根部,用木簪挖開一小塊凍土。
她將這枚耗盡她最後心血煉成的透明糖丸輕輕放入,仿佛在埋下一顆希望的種子。
她沒有祈禱,也沒有誦咒,隻是用輕得隻有風能聽見的聲音說道:“不是留給你,是留給下一個不敢說話的人。”
話音落下的瞬間,那枚糖丸融化,滲入土壤。
玉牒下方的地麵,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一道道細密的根須狀紋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浮現、蔓延。
那些紋路並非雜亂無章,而是形如無數張開、閉合、重疊的唇印,沉默而堅定地向著九州四海的每一個角落延伸而去。
幾乎在同一時刻,乾元王朝境內,九處昔日璿璣閣的光柱遺址,衝天而起的光芒雖已消散,卻迎來了新的儀式。
虞清晝一身素衣,立於京郊觀星台主陣,以神念連接其餘八處分祠的弟子,同步舉行“立言禮”。
近千名璿璣閣弟子,每人手中都持著一枚空白的玉簡。
“今日立言,不許宏願,不立誓言,”虞清晝的聲音通過陣法,清晰地回蕩在每個人的耳邊,冰冷中透著不容置疑的莊重,“隻準寫一句,你們曾因膽怯、因顧慮、因規則而不敢說出口的話。”
弟子們麵麵相覷,隨即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這比立下驚天誓言更難。
終於,一名年輕的女弟子顫抖著筆,在玉簡上寫下:“我想嫁給他。”她口中的“他”,是一個與璿璣閣毫無瓜葛的凡人書生。
仿佛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
“我不愛修行,我怕疼。”
“閣主,我覺得天道不公平!”
“我偷了師兄的丹藥,因為我嫉妒他。”
“我……我想回家。”
一句句被壓抑在心底最深處的真話,或卑微,或叛逆,或自私,被刻在了玉簡之上。
當第九百九十九名弟子落下最後一筆時,天地間響起一聲悠遠而蒼茫的共鳴。
九處遺址上空,九百九十九枚玉簡同時掙脫了弟子的手,化作流光衝天而起。
它們沒有飛向天外,而是在雲層之下匯聚、盤旋,組成了一座由無數真實話語構成的、緩緩流動的“言穹”。
它像一片天,一片銘刻著凡人真實欲望與恐懼的天,沉默地籠罩在乾元王朝的上空。
南疆密林深處,地脈源頭。謝昭華再次來到了這裏。
那塊記錄著薑璃最後穿越信息的原始碑石,如今已被一片綠意盎然的嫩芽完全覆蓋。
那些葉片每一次開合吐納的頻率,都與息形祠外新生的“默語”花同頻共振。
她沒有舉行任何儀式,也沒有念誦任何咒語。
她隻是從懷裏,取出了那張早已被汗水浸透、又被體溫烘幹的,皺巴巴的糖紙,輕輕地,貼在了滿是嫩芽的碑麵上。
下一息,奇跡發生。
一株最強壯的嫩芽,仿佛無視了那層薄薄的紙張,徑直從中穿透而過,繼續向上生長。
那張承載著“甜味”記憶的糖紙,沒有被撕裂,反而像是本就長在芽上一般,成為了這新生的一部分。
它仿佛在宣告,土地的記憶,從來不排斥那一點人間的甜。
京城,璿璣閣新址。
虞清晝下達了她接任閣主後的第三道命令:設立“緘默堂”。
堂內不供奉任何神像,四壁空空,隻在中央陳列著三百六十件從民間收集來的,最平凡不過的物件:一雙磨穿了底的破布鞋,屬於一個被地主活活累死卻不敢討要工錢的長工;半塊摔碎的銅鏡,屬於一個因容貌被毀而一生未嫁的女子;一根被暴力折斷的玉發簪;一碗早已發餿的冷米粥……
每一件物品旁,都附有一張短箋,用最樸素的語言,記錄下這件物品的主人,曾被迫沉默的故事。
虞清晝站在堂前,對所有弟子宣布:“從此以後,璿璣閣弟子,必先在此守夜一晚,感悟三百六十種沉默,方有資格執符濟世,代天行言。”
荒漠邊緣,息形祠。
那尊由秘法製成的草人,依舊在那無字碑前靜坐。
而“玄”的最後一道殘影,在草人麵前緩緩凝聚。
他看到,草人那由茅草編織的手中,不知何時,竟多了一顆用油紙包著的、真實的焦糖。
他伸出由光影構成的指尖,輕輕觸碰了一下那顆糖果。
就在觸碰的瞬間,他的身影如被風吹散的沙粒,開始迅速飄散。
在他徹底消失之前,一串由無數光點組成的、類似驗證碼的序列在他原本的位置上緩緩浮現,隨即,那些光點重新排列組合,化作一行歪歪扭扭、充滿稚氣的孩童字跡:“她說甜味要分享。”
風起,字跡消散。
那顆真實的糖果從草人手中滾落,掉在地上,迅速融化,滲入幹涸的泥土。
翌日清晨,以息形祠為中心,方圓百裏之內,開出了一圈又一圈從未見過的粉色小花。
當地人叫不出它的名字,隻覺得那花瓣的顏色,像極了被融化的糖水。
若湊近了看,還能從每一片花瓣的倒影裏,看見無數張孩童天真無邪的笑臉。
人們為它取名“默語”花。
謝昭華已經踏上了歸途。
她不再是璿璣閣的丹修,隻是一個普通的遊方藥師。
行至一處山腰,她下意識地回首,望向京城墮仙崖的方向。
隻見那片天空之上,升起了一道既非雷電、也非火焰的柔光,它安靜地懸浮著,仿佛是由萬千普通人的話語交織而成,溫暖而堅定。
她嘴角終於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的微笑,轉身,毫不留戀地走入前方的林間。
而在她身後不遠處的小路上,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正追逐著一隻蝴蝶。
她腳下踢到了一件東西,低頭一看,是張被丟棄的糖紙。
小女孩撿起來,好奇地伸出舌頭舔了舔,一絲若有若無的甜意在味蕾上化開。
她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她蹦蹦跳跳地跑回家,拿起一截木炭,在自家那麵畫滿了各種小人小花的土牆上,用力地添上了一筆,然後大聲對正在做飯的娘親喊道:“娘!你看!今天,我也說了!”
與此同時,乾元王朝地脈的最深處,那縷被鎮壓了千百年、幾乎快要消散的殘識,在億萬“唇印”根須網絡的交織與覆蓋下,輕輕地,顫動了一下。
那顫動,像一聲幾不可聞的輕笑,又像一句跨越萬古的呢喃:
“下一局,讓她們贏吧。”
這道意念擴散開來,如同一道無聲的赦令。
那張由“唇印”構成的根須大網,在無聲無息地蔓延了兩日兩夜,覆蓋了乾元王朝的每一寸土地,從最偏遠的村落,到最繁華的都城,甚至纏繞上了皇宮的琉璃瓦,和林風書房的窗欞之後,終於停下了擴張的腳步。
而在第三日的晨曦微露之時,遍布九州地下的億萬道唇印根須,無聲地,同時收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