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2章 糖紙埋進土裏會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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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億萬道形如唇印的根須,如同一張覆蓋九州的巨網,在這一刹那同步收緊。
    並非絞殺,而是一種深沉的觸碰,像是無數指尖輕輕按在大地的脈搏之上。
    乾元王朝的土地,第一次感受到了來自“沉默”的力量。
    墮仙崖之巔,夜風凜冽。
    謝昭華並未離去,她盤膝坐在一塊凸起的山岩上,雙目緊閉,神念卻如水銀瀉地,順著那道道蔓延的唇印紋路,感知著整個地脈的流動。
    她很快察覺到了異樣。
    這張由藥魂與心血織就的大網,在蔓延過程中,並非無差別地覆蓋。
    在廣袤的版圖上,有幾十個不起眼的光點,如同被潮水繞開的礁石,根須網絡在抵達其邊緣時,竟會遲疑、退縮,最終選擇繞行。
    這些被孤立的村落,像是大地上無法愈合的傷疤。
    謝昭華的神念沉入其中一處,那是在西北邊陲,一個早已被世人遺忘的角落。
    她感應到的不是死寂,而是一種凝固了數百年的,尖銳的“痛”。
    這痛楚如此劇烈,以至於連新生的、本為療愈而生的藥魂網絡都不敢輕易觸碰。
    她猛然睜開雙眼,她曾在璿璣閣最古老的禁忌典籍中,讀到過一種早已被廢除的邪惡獻祭——“言語獻祭”。
    在極度愚昧和絕望的年代,一些村落為了祈求風調雨順,會殘忍地割掉村中最聰慧孩童的舌頭,將其作為“最珍貴的言語”供奉給所謂的天道。
    她明白了,藥魂能感知未愈的創傷,而這些地方,痛得連被觸碰的資格都失去了。
    “原來,有些沉默,不是不願說,而是不能說,不敢碰。”她喃喃自語,隨即站起身。
    她知道,這趟旅程,她必須親自去走。
    藥石隻能激活記憶,而真正的療愈,需要一個傾聽者,踏入那片被遺忘的土地。
    與此同時,京郊觀星台。
    虞清晝一身素衣,立於陣法中央,在她麵前,由九百九十九枚玉簡組成的“言穹”如星河般緩緩流轉。
    每一枚玉簡,都代表著一個璿璣閣弟子壓抑已久的真話。
    每當乾元王朝境內有凡人於心中呐喊出不敢言說的秘密,言穹便會生出感應,垂下一縷微不可察的暖流,順著陣法,匯入地脈。
    這是新規則的基石——傾聽。
    然而,她同樣發現了問題。
    地脈網絡中,有數個節點的反饋極其遲滯,能量暖流注入後,如泥牛入海,不起半點波瀾。
    其中,尤以西北方向的三個節點為最。
    虞清晝黛眉微蹙,她伸出纖纖玉指,指尖一縷晶瑩如絲的情絲探出,小心翼翼地接入陣法核心,追溯那些消失的能量。
    瞬間,無數細碎、驚恐、絕望的低語衝入她的識海。
    那並非連貫的句子,隻是一些破碎的音節,被困在幽暗的地底,反複回響。
    “……我沒撒謊……”
    “……疼……”
    “……娘,我錯了,我不該說……”
    “……別割我的舌頭……”
    這些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卻帶著足以刺穿靈魂的怨與懼。
    它們被困在井壁、石縫、枯骨之中,循環往複了數百年。
    虞清晝臉色一白,瞬間明白了症結所在。
    “不是不願開口……是說了之後,換來的是刀刃與懲罰。是怕說了,也沒人聽,更怕聽見的人,會讓你後悔說了出來。”
    她收回情絲,神情是從未有過的凝重。
    她當即從陣眼中取出一枚最為純淨的無字玉簡,以自身精純的修為為引,神念灌注其中。
    這枚玉簡,不為記錄,隻為傾聽。
    她走到觀星台邊緣,對著西北方向,將玉簡輕輕投入腳下地脈節點的光暈之中。
    玉簡瞬間沒入大地,如同一封寄往幽冥的信。
    七日後,西北啞井村。
    正如其名,村裏的人,都不會說話。
    他們用掛在屋簷下的刻字木片和隨身攜帶的竹牌交流,整個村落除了風聲與牲畜的叫聲,安靜得像一座巨大的墳墓。
    謝昭華的到來,並未引起太多波瀾。
    她沒有宣揚自己是璿璣閣的丹修,隻扮作一個路過的遊方醫者,在村口那口早已幹涸的啞井旁,支起一口小小的藥爐。
    她不問診,也不賣藥,隻是每日清晨,用最幹淨的山泉水熬煮一鍋香糯的白米粥,分給過往的村民。
    每當有人來領粥,她都會在對方的碗裏,輕輕放上一顆用油紙包好的焦糖。
    村民們麻木地接過,麻木地喝下,對於那顆糖,有的直接扔掉,有的則帶回家給孩子。
    謝昭華什麽也不說,隻是日複一日地熬粥,放糖。
    直到第七天傍晚,一個滿臉皺紋、步履蹣跚的老婦人,在所有人都離開後,偷偷地挪到了她的爐火前。
    她沒有看粥,隻是死死地盯著謝昭華手中那顆晶瑩剔透的焦糖,渾濁的
    許久,她顫抖著伸出枯樹枝般的手,從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襟最深處,掏出了一件用紅布包裹得層層疊疊的東西。
    她將紅布一層層揭開,裏麵露出的,是一小塊早已發黑、石化了的骨片,形似一截舌尖。
    老婦人指了指那塊舌骨,又指了指身旁的啞井,張開沒有舌頭的嘴,發出“嗬嗬”的悲鳴。
    謝昭華靜靜地看著她,伸出手,穩穩地接過了那塊承載著百年血淚的舌骨。
    “我娘……就是在這口井邊,被割了舌頭。”一道蒼老而沙啞的意念,直接傳入謝昭華的腦海。
    這是瀕死之人的執念,附著於遺骨之上,唯有心神純淨者方能聽聞。
    謝昭華握緊了那塊冰冷的骨片,對老婦人點了點頭,用輕柔卻無比堅定的聲音說:“那今天,讓我替她說完。”
    幾乎在同一時刻,千裏之外的京城觀星台,地脈節點光芒一閃,一枚形如灰色繭殼的物體,從地底緩緩浮出。
    正是虞清晝三日前投入的那枚無字玉簡。
    此刻,它已被一種混雜著泥土、怨念和生物能量的物質層層包裹。
    虞清晝伸出手,指尖靈力流轉,小心翼翼地剖開了繭殼。
    繭殼之內,沒有文字,隻有一顆指甲蓋大小,暗紅色的結晶。
    那結晶仿佛是凝固的哭聲,其中封存著一個稚**孩臨終前最絕望的嗚咽。
    虞清晝指尖輕輕觸碰在那顆哭聲結晶上。
    一聲淒厲的尖叫在她腦海中炸開:“阿娘!我說了實話,你為什麽打我!為什麽讓他們抓我!好疼啊——!”
    那是一個年僅六歲的女童,因為說出地主偷換了祭品,而被父母親手送上獻祭台的最後記憶。
    虞清晝嬌軀一顫,猛地閉上眼。
    再睜開時,一滴清淚劃過她冷豔的麵頰,悄然滴落。
    她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袖,咬破指尖,以血為墨,在那粗糙的繭殼之上,一筆一劃,用力寫下。
    “你說的是真的,我們聽見了。”
    她將寫好字的繭殼與那枚哭聲結晶,再次投入地脈陣法。
    一道血色流光,循著地脈,疾速射向西北啞井村。
    當夜,啞井村。
    謝昭華將那塊舌骨投入爐中,以自身心火熔煉。
    就在此時,一道血色流光破土而出,精準地飛入爐內,正是虞清晝送來的哭聲結晶。
    骨與淚在火焰中相融,最終化作一團泛著淡淡粉色光暈的膏狀物。
    “還音膏。”謝昭華輕語。
    她捧著藥膏,走到啞井邊,將其仔細地塗抹在幹裂的井壁之上。
    膏體入壁,整口枯井仿佛活了過來。
    井底傳來咕嘟咕嘟的沸騰聲,井壁上,一層層、一疊疊模糊的幻影浮現而出。
    那是數百年來,所有在這口井邊被割去舌頭的女子與孩童。
    她們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眼中是化不開的怨恨與悲涼。
    謝昭華立於井沿,月光將她的身影拉得頎長。
    她閉上眼,感應著還音膏中蘊含的無數殘存意念,運起全身修為,一字一句,清晰而洪亮地朗讀起來。
    “我想告訴阿牛,我喜歡他。”
    “爹,不是我偷的米。”
    “那片麥子,明明可以收三擔的!”
    “天,根本沒有神……”
    她每念完一個人的遺言,井壁上便有一個幻影釋然地一笑,隨即化作一朵粉色的“默語”花,冉冉升空,消散在夜色裏。
    當最後一句“我想回家”被念出時,井底轟然一聲巨響,一道裂縫豁然張開,一股甘甜清冽的泉水噴湧而出,瞬間注滿了整口枯井。
    清澈的井水倒映著漫天星辰,也倒映出水底無數張重獲新生的、天真無邪的笑臉。
    京城,虞清晝猛地抬頭,望向西北天際。
    一道從未見過的聲光之柱,從啞井村的方向衝天而起。
    它既非金色,也非紅色,而是由億萬種凡人的話語交織而成,宛如一道橫跨天地的彩虹,溫暖而真實。
    她疾步走到書架前,翻開一本塵封的璿璣閣古籍。
    在一張殘破的書頁上,她找到了一段記載:“太古之時,萬民初言,匯為‘言塚’,藏世間未出口之聲。後言塚崩毀,真言失落……唯有真心傾聽,方可喚醒初言之源。”
    她猛然醒悟——謝昭華所行之路,並非單純的療愈,而是在用自己的腳步,一片片、一處處地,重建那早已湮滅的“初言之源”!
    就在此刻,一縷微弱到極致的波動,自息形祠的方向穿行而來,在觀星台的半空中,緩緩浮現出半句類似驗證碼的序列,隨即,光點重組,化作一行歪歪扭扭的孩童字跡。
    “她說甜味……原來是眼淚的味道。”
    字跡隨風而散,屬於“玄”的最後痕跡,徹底消失於天地之間。
    謝昭華沒有在啞井村多做停留。
    泉水湧出的那一刻,她便已收拾好行囊,在村民們感激而敬畏的目光中,悄然離去。
    她沿著地脈能量流動的方向,繼續向南而行。
    那張由唇印構成的根須網絡,在啞井村被治愈後,終於將這片土地也納入了覆蓋範圍,整個網絡的能量流轉,似乎也因此變得更加順暢與堅韌。
    又行了數日,前方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座截然不同的聚落。
    它並非村莊,而是一座由黑色的巨石與冰冷的鐵器構築而成的山寨。
    遠遠望去,寨中升起的不是嫋嫋炊煙,而是一股股夾雜著火星與硫磺氣息的黑煙。
    那裏聽不到雞鳴犬吠,隻有永不停歇的、沉悶的鍛打之聲,仿佛連山石與空氣,都被捶打得堅硬而沉默。
    那座山寨,像一顆被強行按進大地血肉裏的,冰冷頑固的鐵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