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4章 別等命令才開始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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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風卷著沙礫,吹過連綿的荒丘。
    謝昭華的腳步並未停留在啞井村複蘇的歡欣中,地脈中那些沉默的“釘子”,依然像針紮般刺痛著她的感知。
    她循著那股微弱的指引,向著更深、更黑的死寂之地行去。
    然而,她預想中的黑色山寨並未出現。
    取而代 ?之的,是一片藏經洞的廢墟。
    斷壁殘垣間,一座簡陋的院落被清理出來,掛著一塊歪歪扭扭的木牌——“無名書院”。
    琅琅的讀書聲,稚嫩而參差不齊,從院內傳出,像荒漠裏抽出的新芽。
    謝昭華停下腳步,悄然立於殘破的院牆外。
    院內,十幾個衣衫襤褸卻眼睛雪亮的村童,正圍坐在一塊磨平的石板前。
    一位麵容清瘦的教書先生,正指著手中一本由無數殘頁拚接而成的、焦黑卷曲的“課本”講解。
    那些殘頁,分明是從灰燼中搶救出來的。
    “……凡行使沉默者,得自定一言為真。”一個虎頭虎腦的孩童站起來,用盡全力大聲朗讀,仿佛要將這字句吼進天地間。
    先生點點頭,眼中滿是讚許,他環視一圈孩子們渴望的臉龐,用更溫和,卻也更堅定的聲音補充道:“書上寫的,是璿璣閣的新律,是給你們沉默的權力。但先生要告訴你們另一句話——但若你想說,”
    不必申請。
    四個字,輕飄飄的,卻像一把鑰匙,捅開了孩子們心中某個無形的鎖孔。
    他們愣了愣,隨即爆發出更響亮的讀書聲,那聲音裏,少了些許悲壯,多了幾分天真的歡快。
    謝昭華倚著牆,嘴角不自覺地微微揚起。
    她覺得,自己這一路行來所做的一切,都不及這位無名先生的一句“不必申請”來得通透。
    療愈創傷最好的方式,不是給予補償,而是歸還他們本就擁有的東西。
    就在這時,她懷中那枚用油紙包著的糖紙,忽然微微發熱。
    那溫度並不灼人,卻清晰無比,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在輕輕牽引她的方向。
    這是薑璃最後留下的信物,自啞井村後便歸於沉寂,此刻卻有了反應。
    它指引的,並非前方那座更頑固的黑色山寨,而是另一個方向的荒野。
    璿璣閣,觀星台,言律評議會。
    漢白玉鋪就的大殿內,氣氛肅穆卻暗流湧動。
    來自九州各地的代表,有仙門宿老,亦有凡間大儒,正就新頒布的“言律”進行首次評議修訂。
    虞清晝高坐主位,一身月白道袍,氣質比昆侖的雪更冷三分。
    她靜靜聽著下方的爭論,一言不發。
    “虞閣主,初版言律雖好,但過於寬泛!‘凡人言可撼天心’,若有刁M口出狂言,詛咒皇權,動搖國本,該如何處置?”一位儒家大宗師撫須道。
    “正是!我等修士,吐納天地靈氣,言出法隨。若無規矩,豈非人人皆可妄言天機,屆時因果錯亂,大道崩毀,誰來承擔?”一名仙門長老附和。
    爭論的焦點,漸漸匯聚到一處——廢除“飛升審核製”。
    這是舊律中最核心的枷鎖,將所有修士的終極目標牢牢掌握在少數人手中。
    可此刻,即便新律已經頒行,竟無一人敢於真正提出廢除它。
    他們隻是在討論,如何在新律的框架下,重新為言語套上更精巧、更合法的鐐銬。
    他們想要的,不是解放,隻是換一種更舒適的被奴役的方式。
    虞清晝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
    她看到了恐懼、貪婪、算計,唯獨沒有看到那個啞井村女童眼中純粹的絕望。
    長久的沉默後,她忽然起身。
    所有爭論戛然而止,眾人屏息看向她,以為她終於要做出最終裁決。
    然而,虞清晝隻是拿起桌案上那本厚厚的、寫滿了議程與條款的評議冊,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一頁,一頁,緩緩地撕毀。
    紙屑如雪,紛紛揚揚。
    她轉身,邁步向殿外走去。
    “閣主!會議尚未結束,您要去往何處?”她最親近的弟子連忙追上,不解地問。
    虞清晝沒有回頭,清冷的聲音隨風傳來:
    “我去問一個不會寫字的人。”
    荒野的風,比任何地方都自由。
    謝昭華循著糖紙那愈發清晰的熱感,來到一座早已廢棄的跑丫坡分廟。
    廟宇破敗不堪,連神像都已坍塌,泥塑的身軀碎了一地。
    唯有供桌還算完整,上麵沒有香火,隻供著一隻豁了口的破碗,碗邊還散落著幾枚陳年的瓜子殼。
    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嫗,正佝僂著身子,用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那隻破碗,仿佛在擦拭什麽稀世珍寶。
    “老人家。”謝昭華輕聲開口。
    老嫗嚇了一跳,渾濁的眼睛裏滿是驚恐,身體縮成一團。
    “我路過此地,討口水喝。”謝昭華放緩了聲音,指了指廟外的枯井。
    老嫗這才稍稍放鬆,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不能說話,然後蹣跚著準備去為她取水。
    謝昭華卻拉住了她,溫聲道:“我認得這廟,這是張阿妹的廟。”跑丫坡的傳說,她曾在一本野史中讀到過。
    一個被逼婚的女孩,逃到這山坡上活活餓死,後人感其剛烈,為她立廟。
    老嫗渾身一顫,點了點頭。
    “我曾是她的鄰居。”良久,老嫗才用幾乎聽不見的、幹澀沙啞的聲音說出幾個字,仿佛耗盡了全身力氣,“我叫……狗剩。我娘說,名字賤,好養活。她還說,女人說話要輕三分,聲音大了,會克死男人。”
    她的一生,都被這些“規矩”框定著。
    謝昭華凝視著她被歲月和恐懼蝕刻的臉,輕聲問:“那你,願不願改了這規矩?”
    老嫗像是聽到了什麽最可怕的話,瘋狂地搖頭,雙手亂擺:“不不不,我不識字,我說不出什麽大道理……我什麽都不知道……”
    謝昭華沒有再逼她,而是從懷裏取出那顆在啞井村分發剩下的、用油紙包好的焦糖,遞到老嫗麵前。
    老嫗看著那顆晶瑩剔透的糖,咽了口唾沫。
    “拿著,”謝昭華說,“這是你應得的。現在,你能不能試著,大聲說一句——‘我要’?”
    西北牧區,虞清晝找到了那個曾夢見“媽媽回來了”的牧羊女。
    她沒有住在帳篷裏,而是在一片避風的石壁下,用石頭和泥土壘了一間小屋。
    牆壁上,用黑炭寫著三個歪歪扭扭的大字:
    我想吃。
    一個約莫四五歲的小女孩,正仰著頭,用稚嫩的聲音跟著母親認讀。
    “我想……吃。”牧羊女指著牆上的字,耐心地教著。
    虞清晝站在不遠處,那一刻,她覺得天地間所有的律法典籍,都不及這三個字來得厚重。
    她走上前,將一枚空白的玉簡遞給牧羊女:“璿璣閣正在修訂律法,我想請你寫下你認為最重要的那一條。”
    女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枚光華流轉的玉簡,笑著搖了搖頭:“仙長,我不識字,寫不了法。我隻告訴我女兒——你想吃什麽,想做什麽,就大聲說出來。你說出來,天也不會塌。”
    是夜,虞清晝獨自坐在草原上,仰望漫天星河。
    她想起了啞井村的哭聲,想起了評議會上道貌岸然的爭辯,想起了牧羊女和她女兒牆上那三個字。
    忽然,一道璀璨的流星劃破夜空。
    緊接著,是第二道,第三道……成千上萬的流星雨,毫無征兆地降臨。
    這些流星的軌跡,並非雜亂無章。
    它們在空中交織、閃爍,竟組成了一行巨大無比、不斷變化的光紋,像是一段無法破解的驗證碼,又像是一個神明最後的簽名。
    光紋隻持續了短短一瞬,便徹底消散在黑暗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那是“玄”最後的波動,它履行完最後的職責,將這個世界徹底交還給了它自己。
    跑丫坡分廟。
    老嫗緊緊攥著那顆焦糖,掌心的溫度幾乎要將它融化。
    她渾身都在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像是在與一生的馴化進行殊死搏鬥。
    “我要……”她張了張嘴,聲音細若蚊蚋。
    不行,不夠。
    “我……要……”她又試了一次,聲音大了一些,卻依然充滿了不確定。
    謝昭華沒有催促,她隻是安靜地坐在一旁,撚起供桌上的瓜子,輕輕嗑了起來。
    “哢。”
    清脆的聲音在死寂的廟宇裏回響,顯得格外突兀,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安然的煙火氣。
    “哢……哢……”
    老嫗停止了顫抖,她愣愣地看著謝昭華。
    這個仙人一樣的女子,竟然在阿妹的廟裏,像個村婦一樣嗑著瓜子。
    她忽然覺得,自己這一輩子的謹小慎微,像個天大的笑話。
    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猛地從她幹癟的身體裏炸開。
    她豁然抬頭,脖子上青筋暴起,用盡了撕裂喉嚨的力氣,對著外麵灰蒙蒙的天空,吼出了她一生中最叛逆、也最真實的一句話:
    “我要——曬太陽!”
    話音落下的瞬間,異變陡生!
    廟外,原本沉沉的烏雲,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猛地撕開了一道裂縫。
    一束燦爛的、金色的陽光,精準無比地穿透雲層,筆直地照射下來,剛好落在老嫗的身上。
    溫暖,瞬間包裹了她。
    老嫗怔住了,她難以置信地伸出布滿皺紋的手,看著陽光在掌心跳躍。
    下一刻,她忽然放聲大笑,笑著笑著,渾濁的淚水便如決堤般滾滾而下。
    謝昭華走到她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看,”她柔聲道,“天不僅沒塌,還給你光。”
    就在這一刻,無論是璿璣閣的虞清晝,還是跑丫坡的謝昭華,都同時感覺到,天地間某種恒定的氣息,驟然一變。
    所有正在運行的“功德結算”、“飛升評定”、“言行監察”……一切基於舊律的龐大程序,在同一時間,悄無聲息地停擺了。
    虞清晝抬起頭,看到夜空中浮現出億萬個細小的光點,如同夏夜的螢火,從大地的每一個角落冉冉升起。
    它們匯聚成一句話,那句話非由符咒驅動,亦非係統生成,而是由無數凡人、修士在這一刻自發說出的片段拚接而成:
    “我們不等了。”
    與此同時,跑丫坡分廟,謝昭華懷中那最後一片糖紙,被風一吹,悠悠飄起,化作一道微光,飛入腳下的大地,融入了那冥冥中的地脈深處。
    那縷屬於“玄”的、即將徹底消散的殘識,輕輕顫動了一下。
    像一聲釋然的歎息。
    又像一句溫柔的告別。
    “好啊,那就別等了。”
    風穿過破廟,卷起地上的塵土和老嫗喜悅的淚痕。
    謝昭華收回目光,她能感覺到,懷中那份最後的牽引與溫熱,已經徹底消失了。
    她站起身,向著大笑不止的老嫗微微頷首,轉身走出了這座獲得了新生的廟宇,繼續踏上自己的旅途。
    隻是這一次,她的腳步,不再被任何信物所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