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章 糖紙燒完還有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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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元王朝的土地上,一股新的風潮正悄然彌漫,那並非是舊日的枷鎖,亦非純粹的自由,而是一種令人不安的異化。
    舊律已破,人心初醒,可當“言律”成了新的信仰,真正的危機才剛剛浮現。
    在九州腹地,那曾見證言律降臨的“無字碑”前,香火鼎盛,人潮如織。
    本應是記載眾生言語、見證自由降臨的石碑,此刻卻被信徒們奉若神明。
    他們日夜跪誦著《璿璣律》的條文,口中念念有詞:“一字一句皆聖訓,當刻入骨血,永世不渝。”更甚者,在各處鄉村小鎮,一座座簡陋的“言廟”拔地而起,而謝昭華曾走過、引導老嫗“狗剩”發出心聲的那條路,更是被奉為“啟音聖道”,沿途設卡,隻為收取所謂的“誠心米”。
    那些虔誠的信徒們,在廟宇中祈求的,不再是真實的自由,而是“敢說之勇”,仿佛這勇氣是某種神明的恩賜,而非發自本心的力量。
    虞清晝駕馭流光,巡視至此。
    她立於那香煙繚繞的“無字碑”前,冷眸如電,凝視著那些狂熱的麵孔。
    在她看來,這哪是什麽自由的殿堂,分明是又一座自縛的牢籠。
    她沒有多言,隻是緩緩抽出腰間的情絲,那纖細卻堅韌的絲線,在空中劃出一道淩厲的弧度,瞬間纏繞上那被香火熏染得幾近發黑的碑體。
    她一聲低喝,字字鏗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你們供的若是個死法,不如回牢裏去!”話音落,情絲驟然繃緊,無字碑劇烈震顫。
    霎時間,碑麵上浮現出無數細密如指甲刮痕的印記,那是曆代被刪除、被壓抑的言語殘跡,此刻在情絲的震蕩下,如同亡魂般掙紮著顯現,無聲控訴著,提醒著這群人,自由從來不是靠供奉得來的。
    與此同時,千裏之外的一處村落,謝昭華的身影悄然降臨。
    她看到村塾裏,孩童們正襟危坐,搖頭晃腦地背誦著一句特殊的“啟蒙課”:“我說了。”教書先生手執戒尺,板著臉在課堂中巡視,一旦有孩子錯背或背得不夠響亮,便會遭受“罰抄百遍”的嚴厲懲罰。
    謝昭華心頭一沉,蹲下身,輕聲問一個怯生生的小女孩:“你說‘我說了’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麽?”女孩緊張地絞著衣角,小聲回答:“想……別挨打。”謝昭華的心如同被什麽猛地揪緊。
    自由的口號,竟也被變成了新的訓誡,新的枷鎖。
    她沒有訓斥先生,也沒有直接幹預,隻是默默地取出懷中最後半顆赤色糖丸——那曾是她與薑璃之間最純粹的羈絆,此刻,她將其小心翼翼地碾碎,拌入了學堂每日熬煮的灶糖之中。
    當夜,村中萬籟俱寂,而學堂的孩子們卻在夢中齊聲唱起了荒腔走板的童謠,歌詞並非先生所教,而是他們自己編的,帶著稚嫩而堅定的反抗:“先生怕我說,所以我偏說!”那歌聲在夜空中回蕩,打破了死板的沉寂,也喚醒了被壓抑已久的本真。
    虞清晝未及多留,便重返璿璣閣的“觀星台”。
    她曾在這裏見證規則的重構,如今,昔日“空白陣”的原址上,竟也立起了一座石龕,供奉著九枚玉簡複製品。
    信徒們焚香禱告,求的依然是“賜我敢說之勇”。
    虞清晝冷笑一聲,她的笑意極冷,帶著對愚昧的嘲諷。
    她不再遲疑,取出發簪,直接插向那九枚玉簡中的主簡。
    符力在她指尖凝聚,如閃電般注入玉簡。
    瞬間,那枚被精心雕琢的複製品轟然炸裂,碎片四濺,露出其內裏的泥胎——那泥胎竟是用三百年前被明令禁止的合歡宗禁言咒紙糊成的!
    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汙穢的氣息。
    虞清晝高聲宣告,聲音如洪鍾大呂,震徹雲霄:“你們跪的不是自由,是舊枷鎖的新皮!”話音未落,那些原本虔誠的信徒們,在看清泥胎真麵目後,發出了驚恐的尖叫,神情從狂熱轉為錯愕,繼而轉化為深深的厭惡。
    與此同時,謝昭華通過丹修對天地法則的敏銳感知,察覺到地脈流動中出現了一種隱蔽而危險的“合規性審查”波動。
    似乎有新興勢力,打著“維護言權純淨”的旗號,暗中標記著所謂的“不當言論”。
    她循著波動,潛入了一處隱蔽的審查院地下室。
    昏暗的石室牆壁上,密密麻麻地掛滿了紙張,上麵摘錄著一句句被判定為“危險心聲”的言論:“恨天道”、“不願修行”、“愛錯了人”……每一句話,都代表著一個被壓抑的靈魂。
    謝昭華沒有選擇毀掉這些記錄,也沒有直接燒毀這罪惡的巢穴。
    她隻是以丹火提煉出溫潤的蜜晶液,在每一張“危險心聲”的背後,認真而細致地寫下了同一句話:“你說這些時,有沒有人聽過你為什麽這麽說?”她將每張紙都悄無聲息地貼回原位,如同在冰冷的審查機器上,悄然烙印上人性的溫度。
    次日清晨,令人震驚的事情發生了:審查院的守院弟子們竟集體罷職,他們沒有銷毀那些被標記的紙張,反而小心翼翼地攜帶著這些“危險心聲”,逃離了審查院,去尋找那些“為什麽”的答案。
    麵對愈演愈烈的“自由崇拜”與“言論審查”悖論,虞清晝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她召集了各地“言律評議會”的代表。
    會議之上,她沒有像往常那樣討論新法條的推行或修訂,反而隻問了所有人一個簡單的問題:“你們當中,有誰最近因為‘可以說’而真的說了點讓自己後悔的話?”全場鴉雀無聲,代表們麵麵相覷,沒有人敢率先開口。
    良久,一位來自北地的老者顫巍巍地舉起了手,帶著幾分羞赧與不安:“我……我說了師父的壞話,雖然隻是一句氣話。”緊接著,又有一名年輕的女子低聲說:“我……我說不想嫁給未婚夫,可我已經十八歲了。”虞清晝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一絲淺淡的笑意,她緩緩點頭,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語重心長地說道:“這才叫活著。若自由隻剩下正確的話可說,那和靜默又有什麽兩樣?”隨即,她宣布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決定:“自今日起,常設評議會解散!取而代之的,是每月一日的‘街頭論言’。讓言論回到市井,讓自由根植於人心,而不是束縛於廟堂!”
    是夜,暴雨傾盆而下,天幕被撕裂,雷電在九州上空肆虐。
    那是“玄”的最後一縷波動,它沒有選擇融入天地,而是化作一道道驚雷,穿行於九州之上,精準地劈落在每一座新建的“言廟”屋脊。
    每一道灼痕,都形如一截斷裂的鎖鏈,無聲地宣告著,任何試圖將自由儀式化、權威化的行為,終將被打破。
    虞清晝獨自立於璿璣閣的最高塔樓,任憑風雨撲麵。
    她手中無符無咒,隻是仰望蒼穹,讓雨水洗刷著她額頭的疲憊。
    在這一刻,她卸下了規則守護者的重擔,輕輕說出一句從未示人的心底話:“我其實……羨慕薑璃能那麽囂張地活著。”話音落,漫天的烏雲竟在瞬間裂開一線,清冷的月光灑落,恰好照在她腳下。
    她的影子,第一次沒有自動排列成任何符文陣型,而是隨意舒展,像一個尋常的女子那般,靜默地躺在她腳邊。
    而此時,遠在北地邊陲的某處,謝昭華正踏著泥濘的雨路,她的目光穿透雨幕,望向了曾經薑璃的墮仙玉牒所在之地,那透明的糖丸埋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