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6章 別把自由供成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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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絲細密如針,將北地鐵灰色的天空與泥濘的大地縫合在一起。
謝昭華的布鞋早已濕透,每一步都在泥水中踩出一個淺渦,可她的步伐卻異常平穩。
她終於走到了那個地方。
曾經埋入墮仙玉牒與透明糖丸的土坡上,並未如她所想那般荒蕪,反而長出了一株奇異的花樹。
樹幹呈玉白色,仿佛凝固的月光,枝杈虯結,姿態倔強。
樹上開滿了花,每一朵都形如微張的唇瓣,粉嫩而飽滿,在雨中輕輕開合,卻不映照出任何人的倒影,也不發出任何聲音。
它們隻是在無聲地訴說。
謝昭華伸出手,任憑冰冷的雨水順著指尖滑落。
她小心翼翼地從一朵“唇花”上收集了些許花粉。
丹修的本能讓她立刻察覺到其中蘊含著一股磅礴而混亂的靈力。
她當即引動丹火,試圖將其煉製成膏。
然而,無論她如何催動真元,那金色的花粉始終如一盤散沙,藥性四處遊離,根本無法凝聚。
火焰在掌心明滅,映著她澄澈的眼眸。她忽然停下了所有動作。
她錯了。
這不是藥材,這是薑璃留下的,一份未完成的記憶。
它不是用來治愈誰的靈丹妙藥,而是需要後來者親口咀嚼的苦果。
唯有親曆者用自己的神魂去碰撞這份苦痛與掙紮,才能從中激活獨屬於自己的力量。
強行將其煉化,無異於將一份鮮活的質問,變成一味溫順的補品。
她笑了笑,將掌心的花粉吹散。
隨即,她走上前,將那一樹的唇花盡數摘下,收入囊中。
她沒有再試圖煉製,隻是在接下來的旅途中,將這些花瓣一片片地灑向九州各處曾見證過言律掙紮的遺址,任其隨風飄落,等待下一個願意親口品嚐這份苦澀的人。
與此同時,璿璣閣內,虞清晝正立於傳法堂上。
堂下,是新入門的一批弟子,她們人手一卷空白符紙,懸腕提筆,神情肅穆得近乎僵硬。
她們都在追求一種“完美”。
自“言律”降世,情絲符的畫法雖已公開,卻也成了新的戒律。
弟子們生怕自己筆下情絲的構型有半分偏差,生怕寫錯一個代表心聲的字,會引來不可預知的災禍。
虞清晝的目光掃過一張張緊張而稚嫩的臉龐,最終,她一言不發地走下高台,揮袖間,一股柔和的勁風卷走了所有人麵前的符紙與筆墨。
弟子們愕然抬頭,不知所措。
“都隨我來。”
虞清晝的聲音清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她領著眾人走出傳法堂,來到庭院之中。
此刻,與北地遙相呼應的,也是一場淅淅瀝瀝的春雨。
她讓所有弟子空手站於雨中,任憑冰涼的雨水打濕她們的發髻與衣衫。
“今天不畫符,隻做一件事。”虞清晝環視眾人,一字一句道,“說一句你明明知道不該說,但就是想說的話。”
死寂。
空氣中隻有雨水敲打青石板的沙沙聲。
弟子們麵麵相覷,有的甚至開始微微發抖,那不是因為寒冷,而是源於內心深處的恐懼。
挑戰權威,說出“不正確”的話,這是她們修行第一天就被告誡要摒棄的。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站在角落,身形最瘦小的少女,嘴唇顫抖著,用細若蚊呐的聲音擠出了一句話:“我……我覺得……掌門……太冷了。”
話音落地的瞬間,她身邊的幾名弟子嚇得後退了半步,仿佛她說了什麽驚天動地的禁咒。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集在虞清晝身上,等待著雷霆之怒。
可虞清晝卻笑了。
那笑容如冰雪初融,在她向來冷峻的臉上綻放出一絲真實的暖意。
“好。”她輕輕點頭,目光卻前所未有地溫和,“這,才是你們畫下的第一筆真符。”
謝昭華的腳步,停在了跑丫坡的老槐樹下。
那個用稻草紮成的草人依舊靜靜地坐在那裏,仿佛亙古不變。
它手中捧著的瓜子殼,已經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山丘,見證了無數日升月落。
謝昭華從懷中取出一枚新的瓜子殼,用指甲在光滑的內側,極其用力地刻下了三個字。
“我也怕。”
她將這枚承載著她此刻心境的瓜子殼,輕輕地、鄭重地放入了草人空洞的掌心。
做完這一切,她便轉身離去,沒有絲毫留戀。
當夜,山坡上起了大風。
那草人枯槁的手指竟在風中微微一動,仿佛不堪重負般,將那枚新添的瓜子殼彈了出去。
瓜子殼在空中翻滾,最終落在一塊被雷劈過的焦土之上。
七日後,那塊焦土上,開出了一朵純黑色的花。
它沒有香味,花瓣在夜風中舒展開時,竟傳出了一陣斷斷續續的、被壓抑許久的女孩啜泣聲。
那是謝昭華遙遠的童年,她第一次因為說出師姐丹方中的錯誤而遭受師門責罰的那個夜晚。
這朵默語花,沒有評判,沒有安慰,隻是將那段被塵封的記憶,原原本本地還給了天地。
數日後,遠在璿璣閣的虞清晝,收到了一封沒有寄信人地址的信箋。
紙上空無一字,隻在正中央,有一滴早已幹涸的淚痕,邊緣泛著淡淡的黃色。
虞清晝將這張信紙帶到了緘默堂。
那裏曾是存放禁言咒物的地方,如今空曠肅穆。
她將信紙平鋪於堂中央的石台上,什麽也沒做,隻是靜靜地看著。
第三日清晨,虞清晝再次步入緘默堂時,驚訝地發現,那滴淚痕的周圍,竟自發凝結了七顆晶瑩剔透的露珠,不多不少,恰好排列成一個“禾”字。
一個代表著希望與新生的“禾”字。
虞清晝不再追問這封信的來源,也不再探究這淚痕背後的故事。
她隻是提起筆,在那淚痕旁邊,用最溫柔的筆觸,添上了一句。
“謝謝你哭了。”
當晚,緘默堂角落裏陳列著的那雙,曾陪伴薑璃走遍九州的破舊布鞋,鞋身上積攢的灰塵微微震動了一下。
鞋尖,已然轉向了東方,仿佛隨時準備踏上新的征程。
謝昭華決定隱退了。
在離開璿璣閣前的最後一夜,她獨自一人來到了那塊被她灑下唇花的原始碑石前。
碑身上,早已爬滿了青翠的綠芽,葉片的每一次吐納,都與遠方那些散落的唇花同頻共振,形成一種微妙的和諧。
她沒有告別,也沒有留下任何言語。
隻是從懷中,取出了最後一張包裹著赤色糖丸的糖紙。
糖丸早已不知所蹤,隻剩下這張印著歲月痕跡的薄紙。
她將糖紙放入了口中,用牙齒輕輕咬碎。
沒有預想中的甜味,甚至連一絲回憶的甘甜都沒有。
口腔中彌漫開的,隻有紙屑的幹澀與一股淡淡的、仿佛鐵鏽般的血氣。
那是她咬破自己口腔時,滲出的血的味道。
那一刻,她終於徹底明白了。她靠著碑石,仰望星空,釋然地笑了。
“原來她騙我這麽久——甜味從來不是給吃的人,是給看的人希望。”
說完,她將口中混合著血絲的紙屑殘渣吐了出來,任由夜風將其帶走,不知飄向何方。
翌日清晨,謝昭華踏出了璿璣閣的山門,身後無人相送。
她沒有回頭。
山門在身後緩緩合攏,隔斷的不是過往,而是一種名為“傳承”的責任。
而在千裏之外的一座小鎮,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正蹲在地上玩泥巴。
一片被風吹來的紙屑殘渣,恰好落在了她的手邊。
她好奇地撿起來,學著大人的樣子塞進嘴裏,隨即立刻皺起小臉,用力地吐了出來。
她轉身,對著不遠處的母親,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喊道:“娘!我不喜歡這個味道,我要吃蜜棗!現在就要!”
她的母親先是一愣,繼而爆發出爽朗的大笑,快步上前將她高高抱起,在原地轉了好幾個圈。
就在此刻,乾元王朝地脈的最深處,那縷即將徹底消散的殘識,仿佛被這聲清脆的、毫不妥協的童聲喚醒,輕輕地、最後地顫動了一下。
那顫動,像一聲滿足的歎息,又像一句穿越了時空的回應。
“對,就是要這樣……難哄得很。”
從此,天地間少了一位璿璣閣的丹修,多了一個無名無姓的行路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