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8章 她走的時候連影子都沒收
字數:7519 加入書籤
謝昭華離開璿璣閣後的第七日,抵達了一座名為“忘水”的荒村。
她沒有刻意去記行走了多遠,隻是沿著舊時山民們踩出的藥徑,不疾不徐。
她不再是璿璣閣的丹修,也就不必再追尋那些能入丹爐的奇花異草。
如今,她眼中的風景,隻是風景。
忘水村的得名,源於村中那口早已幹涸的古井。
井口爬滿了厚密的蛛網,在風中顫動,像一張落滿塵埃的殘破豎琴。
幾個光著腳的孩童正圍在井邊,用撿來的碎陶片,一下一下地刮著潮濕的井壁。
那“沙沙”的聲響,在他們耳中,仿佛就是甘泉湧動的樂章。
他們以此為樂,臉上是髒兮兮卻無比滿足的笑容。
謝昭華在不遠處的一棵枯樹下駐足,看了很久。
她的目光穿過那些嬉笑的孩童,落在深不見底的井口,仿佛看到了一個巨大的、沉默的喉嚨,因長久的幹渴而喑啞。
她緩緩從袖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截早已用盡的啟口膏殘芯,隻剩下指甲蓋大小,蠟質的表麵還殘留著淡淡的藥香。
這是她身為丹修時,煉製的最後一批丹膏,專為那些因受驚或受罰而失語的弟子準備。
她走到井邊,孩童們好奇地看著這個陌生的漂亮女人。
她沒有說話,隻是對著他們笑了笑,隨手將那截殘芯投入了井底。
殘芯墜落,沒有回聲。
孩童們伸長了脖子,什麽也沒看見,便又自顧自地玩起了刮壁的遊戲。
謝昭華轉身離去,步履依然平穩。
翌日清晨,忘水村炸開了鍋。
第一個早起打水的婦人驚恐地發現,那口幹涸了數十年的古井,井底竟汪著一層淺淺的水。
更奇的是,那水觸手微溫,仿佛被地火煨過一夜。
村民們將信將疑地取水飲用。
那天夜裏,半個村子的人都做了同一個夢。
他們夢回了牙牙學語的幼年,在母親懷中,第一次清晰地、用盡全身力氣地喊出了那個名字。
“娘!”
醒來時,許多人淚濕枕巾。
他們記起的並非某段被遺忘的往事,而是在喊出那個名字的瞬間,胸腔中那股毫無保留、理直氣壯的衝動,那份天真而原始的、什麽都不怕的勇氣。
與此同時,千裏之外的璿璣閣,已是另一番光景。
虞清晝正在緘蒙堂中,親手整理薑璃留下的舊檔。
這裏曾是存放禁言咒物的地方,如今堂內空曠,隻剩下幾排落了灰的木架。
在一堆記錄著各地言律異動的卷宗底下,她發現了一封從未開啟過的密函。
信封是普通的桑皮紙,但封口處的火漆封泥,卻烙印著一個極其特殊的圖騰——一枚正在碎裂的眼瞳,裂紋的走向,與薑璃左眼那道著名的傷痕一模一樣。
這是薑璃的私印,璿璣閣內無人不識。
虞清晝的指尖在封泥上停留了片刻,閣中上下,恐怕隻有她知道,這枚私印隻用於薑璃認為最重要,卻也最不願公之於眾的信件。
她沒有拆。
她拿著這封沉甸甸的信,走出了緘蒙堂,一路登上了璿璣閣最高處的觀星台。
這裏曾是薑璃觀測天地言律流動的地方,風勢最烈。
虞清晝將密函平放在觀星台正中的風眼石上,用四塊小石壓住,便轉身離去。
她任由那封信在那裏,日曬,雨淋,風吹。
三日後,當她再次登上觀星台時,那封信早已被烈風撕扯得粉碎,連同火漆封泥一起化作了最細微的塵埃。
風將這些塵埃卷起,飄飄揚揚,最終落向了山下那片巨大的“空白陣”遺址。
那裏曾是言律最嚴苛的禁地,如今卻隻剩一片平整的空地。
那些灰黑色的紙灰,落在濕潤的泥土上,竟在無人幹預的情況下,緩緩排列成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別替我說話,讓我錯一次。”
虞清晝站在高處,靜靜地看著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風再次吹過,字跡便散了。
她忽然輕笑了一聲,搖了搖頭,那笑容裏有無奈,有釋然,更有某種決斷。
她走下觀星台,當即傳下諭令。
“將觀星台與山下空白陣遺址,一並拆除,改建為露天茶肆,供本閣弟子與過往行人歇腳、清談。”
璿璣閣上下為之震動,卻無人敢於質疑。
謝昭華的腳步,停在了聽娘亭的廢墟南麓。
這座亭子,曾因一位母親在此日夜呼喚遠行之子而得名,後毀於一場天災。
如今隻剩幾根斷柱,掩映在瘋長的野草之中。
她聽見了一陣歌聲,是幾個少女的聲音,清脆又帶著點怪異的調子。
她悄然靠近,躲在一塊巨石後傾聽。
“……一粒瓜子殼,不說不給我。一張紅糖紙,甜了嘴巴鎖。誰的名字忘了,誰的影子躲?風吹草人笑,石頭會唱歌……”
歌詞支離破碎,東拚西湊,卻反複出現了“瓜子殼”、“糖紙”這些她無比熟悉的詞。
她不動聲色,走上前去,裝作問路的旅人。
少女們見她氣質不凡,倒也不怕生。
一問才知,這首歌是附近村塾裏一位落魄秀才私下編的,名叫“禁語歌”,專門將那些不知為何被官府或修行門派抹去的名字、物件,編成孩童都能上口的怪調童謠,以此流傳。
他們不懂其中深意,隻覺得唱著好玩。
謝昭華道了聲謝,繼續前行。
走出很遠後,她從行囊裏取出一枚蜜漬梅核,這是她隨身攜帶的零食。
她走到一處向陽的土坡,用藥鋤挖了個小坑,將那枚還帶著甜味的梅核鄭重地埋了進去。
七日之後,那處土坡上,一株嫩綠的梅樹新芽破土而出。
奇特的是,它每一片新生的葉子,背麵都天然浮現出無數道細如蛛絲的熒光脈絡。
那些脈絡縱橫交錯,飛速流動,在月光下看去,像極了當年薑璃以身化法,映照九州時,那麵直播鏡上瘋狂滾動的彈幕軌跡。
隻是,那些脈絡之上,空無一字。
仿佛在等待後來者,用自己的聲音,去填滿這片喧囂的空白。
璿璣閣的“街頭論言日”上,氣氛卻遠不如虞清晝預想的那般熱烈。
這是她廢除諸多禁令後,設立的常規活動,鼓勵弟子們暢所欲言。
然而,庭院裏,新老弟子們拘謹地站著,發言者寥寥。
即便有人開口,也盡是些“今日天氣甚好”、“師姐道法精深”之類無懈可擊的廢話。
長久的緘默,早已將恐懼刻進了骨子裏。
即便枷鎖已除,他們依然習慣性地帶著無形的鐐銬跳舞。
虞清晝的目光掃過一張張如履薄冰的臉,沉默了片刻。
她突然對身邊的侍女道:“去,將庫房裏那三百麵銅鑼都抬出來。”
侍女愕然,但不敢違抗。
很快,三百麵大小不一的銅鑼被分發到每個弟子手中。
“今日,不說,隻敲。”虞清晝的聲音清冷,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想停就停,想瘋就瘋。什麽時候覺得心裏那口氣順了,什麽時候再停下。”
起初,隻有零星幾下試探性的敲擊。
繼而,有人閉上眼睛,用盡全力猛地一擊。
那震耳欲聾的聲響,仿佛一道驚雷,劈開了死寂的空氣。
很快,第二響、第三響……銅鑼聲此起彼伏。
有人邊哭邊敲,有人仰天大笑著用鑼錘胡亂砸著,有人將所有的委屈、憤怒、不甘,都灌注進了那尖銳刺耳的噪音之中。
聲浪匯聚成海,震蕩著整座山穀。
直至夜深,當最後一聲鑼響的餘音漸漸散去,所有人都脫力般地癱坐在地,大口喘息。
就在此刻,庭院旁邊的崖壁上,忽然傳來“哢嚓”一聲巨響。
一塊被青苔和藤蔓覆蓋的巨大山岩,竟因長久的音波震蕩而崩落。
岩石之後,露出的,竟是一麵早已被風幹的血色石碑。
上麵沒有功法,沒有訓誡,隻有三個用血指甲硬生生刻出來的字,密密麻麻,刻滿了整麵石壁。
“我本想說……”
當夜,謝昭華在一座破廟中歇腳。
她做了一個夢。
夢裏,她站在自己浩瀚無垠的識海邊緣,手中捧著一顆晶瑩剔透的糖丸。
糖丸的中心,封存著一縷微弱的光
隻要吞下它,她就能繼承薑璃的一切。
她正要張口,卻聽見四麵八方傳來無數細小的聲音,像是風聲,又像是耳語,齊齊地問她:“你確定,這是她的意思嗎?”
謝昭華愣住了。
她低頭看著手中的糖丸,看了許久,然後搖了搖頭。
“我不確定。”
說完,她沒有吞下,而是將糖丸放入口中,用盡全力,狠狠咬下。
“咯嘣”一聲脆響。
她吐出的,不是預想中的光屑或記憶碎片,而是一粒沾著血絲的、屬於她自己的斷牙。
劇痛讓她瞬間從夢中驚醒。
窗外,一株梨樹開得正盛,夜風拂過,花瓣簌簌而落。
一片雪白的花瓣,恰好被風吹進窗欞,不偏不倚地貼在了她的唇角。
借著微弱的月光,她看見那片花瓣上,天然的脈絡竟勾勒出了一道極其繁複的圖紋——與當年薑璃身上那道噬魂魔紋的源頭,別無二致。
次日清晨,謝昭華沒有繼續前行,而是折返回了當初埋下墮仙玉牒的那個土坡。
那株奇異的唇形花樹,已經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堆燒剩下的焦黑柴薪和一道光禿禿的樹根。
附近的村民告訴她,這樹開的花怪異,看著瘮人,便被他們砍了當柴燒了。
謝昭華臉上沒有怒意,也沒有悲傷,隻是平靜地聽著。
待村民走後,她取出隨身的藥鋤,在焦黑的樹根旁,深掘三尺。
在潮濕黏膩的腐土深處,她挖出了一枚拳頭大小的、通體漆黑的繭。
她用指甲輕輕剖開繭殼。
刹那間,沒有飛蟲,沒有光影,隻有一縷幾不可聞的氣息從裂口中溢出,瞬間融進了清晨微涼的薄霧裏,消失不見。
幾乎是在同一時刻,遠在乾元王朝極南之地的一座小城裏,一個坐在自家門口曬太陽的盲眼老嫗,忽然抽了抽鼻子,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困惑。
她扶著門框,顫巍巍地起身,對著屋裏的孫女喃喃自語:“怪了……今早漱口,怎麽嚐到了一絲甜味。”
虞清晝站在新落成的露天茶肆裏,看著弟子們三三兩兩圍坐,或高談闊論,或低聲爭辯,臉上露出了久違的輕鬆笑意。
就在這時,一名負責對外聯絡的執事快步走來,遞上一份來自邊境郡縣的傳訊玉簡。
“掌門,青州傳來捷報。”執事麵帶喜色,“他們效仿本閣,也在郡城廣場上舉辦了‘街頭論言日’,據說場麵盛大,百姓參與踴躍,郡守大人在奏報中盛讚此舉‘開啟民智,政通人和’。”
虞清晝接過玉簡,神識掃過。
玉簡中,詳細記錄了青州“論言日”的盛況,甚至附上了一段民眾發言的摘錄。
她看著那些工整得如同抄錄範本的言辭,句句都是對新政的歌功頌德,人人都在表達自己的“無比擁護”,整個過程秩序井然,無一人失態,無一句雜音。
她臉上的笑意,在看到“活動準時開始,準時結束,與會者皆心滿意足而歸”這一句時,徹底凝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