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5章 破鼓偏要萬人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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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光芒,是新生的好奇,也是壓抑許久的叛逆。
它像一粒火種,落入了青州城這片早已浸透了油脂的幹柴堆裏,隻待一陣風,便可燎原。
風,很快就來了。
不知從哪天起,城西的破廟前,多了一尊新塑的土地公。
說它是土地公,都有些抬舉。
那泥胎歪嘴斜眼,身子胖瘦不均,仿佛是哪個喝醉的泥瓦匠隨手捏出來的拙劣玩笑。
可就是這麽個東西,香火竟一日比一日旺盛。
更詭異的是,來此上香的人,求的都不是什麽好兆頭。
“土地爺,您可千萬別保佑我啊!”一個斷了腿的腳夫,拄著拐杖,一臉虔誠地將三炷劣質線香插進香爐,“求您老人家行行好,讓我出門就摔個大跟頭,摔個痛快!省得我這瘸腿還惦記著出去找活幹!”
旁邊一個輸光了家產的賭徒撲通一聲跪下,磕頭如搗蒜:“爺爺,求您讓我家破人亡!破得幹幹淨淨,一了百了!隻求到時,能給我留碗熱飯就行!”
這便是悄然興起的“倒拜風潮”。
人們仿佛找到了一個宣泄惡意與絕望的出口,將所有不敢對天說的晦氣話,一股腦兒地倒給了這個醜陋的泥偶。
你越是靈驗,我就越是倒黴,那正好,我本就活得夠倒黴了,不如比比誰更狠。
謝昭華換了一身洗得發白的布衣,混在人群中,饒有興致地聽著這些五花八門的“反向禱詞”。
她的目光落在一個角落裏,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正蹲在地上,抱著膝蓋無聲地哭泣。
他的麵前,也點了一炷香,香煙嫋嫋,卻不見他開口。
“你呢?想求點什麽倒黴事?”謝昭華在他身邊蹲下,聲音不大,剛好能讓他聽見。
少年嚇了一跳,抬頭看她,眼圈通紅。
“我……我不想倒黴。”他聲音帶著哭腔,“我想變壞,我想讓他們都怕我!可是……可是我連罵人都不敢大聲,他們隻會笑話我。”
少年說,他是街口包子鋪老板的兒子,平日裏老實巴交,總被一群地痞無賴欺負,搶他的包子,收他的“孝敬錢”。
他恨透了自己的懦弱。
謝昭華靜靜地聽完,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遞了過去。
“這裏麵是藥粉,”她輕聲說,“摻進給土地公的供品裏,保你心願得償。”
少年將信將疑地接了過去。
第二天,一則驚天動地的傳言就在城西炸開了鍋。
昨夜,那尊歪嘴土地公顯靈了!
三個平日裏橫行霸道的裏正,不知為何半夜齊聚廟前,然後當著彼此的麵,嚇得屁滾尿流,尿濕了整條官褲!
據說三人醒來後,都說夢見了自己七八歲時偷看鄰家寡婦洗澡被當場抓住的窘事,羞憤欲絕,三天沒敢出門。
人群先是驚愕,隨即爆發出震天的哄笑。
對神靈的敬畏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看好戲的戲謔。
他們不知道,那包藥粉不過是些尋常的安神草藥混了點致幻的菌菇,隻會讓人睡得更沉,更容易陷入童年最深刻的記憶裏。
恐懼與羞恥,本就同源。
虞清晝在璿璣閣收到了這份情報,隻是淡然一笑。
她隨即下了一道更令人匪夷所思的命令——重修城中央早已廢棄的“自由言壇”。
但這次重修,不用一塊好石料,不用一根完整的木頭。
工匠們奉命搜羅全城的破陶甕、碎瓦片、斷裂的墓碑、燒焦的房梁,將這些廢棄之物胡亂地堆砌起來,壘成一個歪歪扭扭、仿佛隨時都會垮塌的高台。
虞清晝親手為它題額,不是什麽威嚴的名字,而是兩個大字:“廢話堂”。
規矩更是荒唐。
此堂不議國事,不談民生,隻用來許願和說廢話。
虞清晝甚至設立了“最蠢願望獎”,每日由專人評選出一條最離譜、最不切實際的祈願,用大字寫在木牌上,高懸於堂前示眾。
開堂第一天,一個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老農,大概是覺得好玩,便顫巍巍地寫下了一句:“俺沒啥大願望,就願俺放的屁……能開花。”
此願一出,全場先是死寂,繼而爆發出雷鳴般的狂笑。
這句願望毫無懸念地奪得首獎,被掛在了“廢話堂”最顯眼的位置。
然而,三天後,事情變得詭異起來。
有人在老農下地必經的田埂上,發現了一叢新生的野菊花。
那花開得毫無章法,東一簇西一朵,其分布的軌跡,竟與一股氣體猛然爆開後四散的形態驚人地相似。
百姓們再度嘩然,這一次,笑聲裏多了些許敬畏和不解。
他們圍著那叢野菊竊竊私語:莫非……這廢話,也能通神?
當全城的目光都聚焦在“廢話堂”和“倒拜廟”的荒誕劇目上時,謝昭華卻悄然潛入了城郊一座被大火焚毀的舊儺廟遺址。
這裏曾是前朝祭祀鬼神、驅逐疫鬼的地方,如今隻剩下焦黑的梁柱和殘破的地基。
她在瓦礫堆中翻找了許久,終於在一根半埋於土中的梁柱下,掘出了一樣東西——半麵青銅儺麵。
麵具早已斑駁失色,猙獰的表情被歲月侵蝕得模糊不清,但依舊透著一股亙古的威嚴與神秘。
謝昭華沒有毀掉它,也沒有私藏。
她帶著這半麵麵具回到城裏,在最熱鬧的“假話集市”上,尋了一根最高的旗杆,將麵具高高掛起。
旁邊還掛了一塊木牌,上麵用歪歪扭扭的字寫著:“真·天道代言人,現虧本降價甩賣,買一送三句免費詛咒!”
起初無人敢碰。
但很快,一群膽大的孩童便將它當成了新玩具。
他們爭搶著爬上旗杆,取下麵具戴在臉上,扮著鬼臉互相追逐嚇唬,玩得不亦樂乎。
夜幕降臨時,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戴著那青銅麵具,天真地對著天上那輪明月大喊:“喂!你要是真的是神仙,就下來陪我玩呀!”
話音剛落,夜空中的明月外圍,毫無征兆地浮現出了一圈、兩圈、三圈淡淡的光暈。
月暈三重,亙古罕見。
城中無人知曉其深意,隻當是又一樁奇景。
唯有站在暗處的謝昭華,仰頭望著那三重月暈,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它聽見了。”
遠在千裏之外的邊陲村落,一場變革也在悄然發生。
虞清晝收到了來自當地監察使的加急密報,稱當地村民一反常態,在春祭之日,竟不祈求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反而齊聚山巔,對著天空齊聲高呼:“我們不想飛升!”“求求老天,別讓我們長生不老!”“我們就要吃飯睡覺,生老病死!”
使者以為虞清晝會勃然大怒,斥其大逆不道。
然而,虞清晝看完密報,隻是提筆,在奏報背麵淡淡批注了幾個字:“準許試行三年,若無災異,可列為正禮。”
她隨即又命人備上百壇上好的米酒,一同送去,作為賞賜。
使者大惑不解。
虞清晝看著他,輕聲道:“以前,他們怕不說真話會遭雷劈,所以句句都是敬畏。現在,他們敢說自己不想活得太長久,才是真的活過來了。這酒,是賀他們新生。”
是夜,萬籟俱寂。
虞清晝獨自一人,登上了璿璣閣的最高層。
這裏空無一物,唯有一張黑沉沉的玄鐵案。
她緩緩攤開手掌,掌心躺著幾樣殘破的物件:一片屬於薑璃的草人殘片,一張被火燎過的焦糖紙,還有一枚從老槐樹上取下的銅鈴碎片。
她將這三樣東西輕輕置於案上,閉上雙目,指尖在空中勾勒出繁複的印訣。
一滴殷紅的血珠自她指尖泌出,懸浮於三件物品之上。
“不是我要改天道,”她朱唇輕啟,聲音如夢囈,卻清晰地回蕩在空曠的閣樓裏,“是這芸芸眾生,千萬人,隻想喘一口氣。”
話音落下的刹那,異變陡生!
那草人殘片、焦糖紙、銅鈴碎片仿佛被賦予了生命,微微一顫,竟自行漂浮起來,圍繞著虞清晝的身體,開始緩緩旋轉,散發出微弱卻堅定的光芒。
同一時刻,遙遠的南疆深山,一個正在吹奏骨笛的盲童,笛聲戛然而止。
他茫然地“望”向青州城的方向,側耳傾聽著什麽,小臉上滿是困惑與驚懼。
“來了……”他喃喃自語,“那個……不肯閉嘴的人,回來了。”
青州城的狂歡與騷動仍在繼續。
這場由上而下引導,由下而上爆發的荒誕革命,將舊有的一切踩得粉碎。
謝昭華穿行在喧鬧的人群中,她像一個冷漠的看客,又像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人們的臉上洋溢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癲狂的生機。
這股生機,讓她沒來由地想起了一個人。
一個用自己的死,點燃了第一絲微光的人。
她的腳步,在一家掛著柳枝的酒鋪前停下。
她看著那嫩綠的柳條,默默計算著時日。
又是一年清明將至。
是時候,回去看看了。
回去那個叫跑丫坡的地方,為一位故人,點上七盞長明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