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章 死人堆裏才開出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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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時節,雨未至,風卻已帶了潮意。
    自青州城向西三十裏,便是跑丫坡。
    此地荒涼,亂石與野草是唯一的主人。
    謝昭華踏著碎石,來到一處隻剩下幾截焦黑地基的廢墟前,這裏曾是薑璃的家。
    她從行囊中取出七盞小巧的陶製油燈,依次擺在廢墟之上。
    燈裏盛著清油,但燈芯卻格外奇特,竟是她用無數瓜子殼,細細嵌成的一個個字。
    第一盞燈,燈芯是“痛”字。
    第二盞,是“悔”。
    第三盞,是“瘋”。
    第四盞,是“謊”。
    第五盞,是“餓”。
    第六盞,是“累”。
    最後一盞,是“愛”。
    這七個字,是薑璃短暫而淒苦的一生。
    謝昭華沒有焚香,沒有跪拜,更沒有一滴眼淚。
    她隻是盤膝坐下,點燃了七盞燈,任那豆大的火苗在微風中搖曳,將七個字映在她的眼底。
    她就這麽靜靜地守著,像一尊沒有悲喜的石像,直到子時來臨。
    夜至最深處,萬物俱寂。
    她緩緩起身,俯下身,對著第一盞燈,輕輕吹了一口氣。
    “痛”,熄了。
    她走向第二盞,“悔”,也熄了。
    “瘋”、“謊”、“餓”、“累”……一盞接一盞,燈火次第湮滅,隻餘一縷青煙,旋即散在夜色裏。
    最後,她來到那盞“愛”字燈前。
    火光是七盞燈裏最微弱的,卻也最是頑固,仿佛不願就此消散。
    謝昭華凝視著它,許久,才長長吹出一口氣。
    火光,滅了。
    就在最後一縷火星熄滅的瞬間,那七盞燈裏由瓜子殼燃盡的灰燼,竟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齊齊衝天而起!
    它們沒有四散,反而在漆黑的夜幕中匯聚成一道短暫的光痕,那光痕扭曲盤繞,赫然是一個尚未完成的符籙雛形,充滿了掙紮與不甘。
    謝昭華仰頭望著那稍縱即逝的光,嘴角扯出一抹極淡的弧度,似笑非笑。
    “你當年沒畫完的,”她低聲自語,聲音輕得仿佛是說給風聽,“我替你……畫歪一點。”
    當謝昭華在孤墳前與故人低語時,虞清晝正站在千人之前,聆聽一場無聲的雷鳴。
    青州城南的山坪上,正舉行著虞清晝新製定的“啞祭”。
    沒有祭文,不奏哀樂,不設供品。
    所有參與者,從衣衫襤褸的乞丐到家資不菲的富商,都隻是靜靜地坐在地上,閉目三炷香的時間。
    唯一的規矩,是在心中默念一句,自己此生從未對任何人說出口的話。
    或許是一句遲來的道歉,或許是一個惡毒的詛咒,又或許,隻是一聲疲憊的歎息。
    山坪上,數百人聚集,卻落針可聞。
    沉默像一層厚重的幕布,籠罩了整座山。
    香爐裏的青煙筆直地升起,仿佛連風都畏懼這股寂靜的力量,不敢驚擾。
    三炷香盡。
    人們陸續睜開眼,神情各異,有的釋然,有的迷茫,有的依舊沉重。
    一個起身較早的漢子忽然“咦”了一聲,指著自己剛剛坐過的石板,滿臉驚奇。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那塊青灰色的石板上,竟從石縫中滲出幾縷淡紅色的水漬,如同岩石在流血。
    越來越多的人發現了身下的異狀。
    整個山坪的石板,都在緩緩滲出這種奇異的紅色液體。
    一位被請來的地質老匠,用手指蘸了一點放進嘴裏,隨即臉色大變,滿眼皆是不可思議。
    “是鐵,含鐵極高的岩液!”他聲音發顫,指著腳下的土地,“此地山岩幹涸,史籍記載,百年無泉!今日……今日竟因千人同心,裂地生津!”
    虞清晝緩緩走下高台,來到一塊滲出紅液的石板前,伸出纖纖玉指,輕輕撫過那溫熱的痕跡。
    “原來,”她低語,聲音裏帶著一絲莫名的感慨,“沉默,也能鑿山。”
    這場無聲的祭典震撼了青州,而謝昭華帶來的,則是另一種更為極致的解脫。
    她煉製出了一種新丹藥,取名“終夢丹”。
    配方堪稱詭異,乃是用那能讓人說真話的啟音糖渣,混上曾讓薑璃飽受折磨的噩夢藥丸之灰,再佐以犯人懺悔時流下的淚水,最後,刮下那麵青銅儺麵上的鏽粉為引。
    服下此丹,會立刻陷入沉睡,在幻境中重曆一生最痛苦、最恐懼之事。
    但隻要能從夢中醒來,便會舌根生蓮,從此能毫無阻礙地說出心底最想說、也最不敢說的話。
    第一個試藥者,是城東一位啞了二十年的織女。
    她幼時目睹家人慘死,驚懼之下被人販子割去舌頭,從此活在無聲的恐懼裏。
    她顫抖著服下丹藥,瞬間便倒地不起,臉上肌肉抽搐,眼角滾出渾濁的淚珠,顯然在夢中正經曆著那場割舌之痛。
    圍觀者無不心驚膽戰,以為她會就此瘋掉。
    一炷香後,織女猛然睜開雙眼,大口喘息。
    她茫然四顧,隨即捂住嘴,發出一聲壓抑的嗚咽。
    接著,她張開嘴,一個沙啞卻清晰的音節,從她喉嚨深處擠了出來。
    然後,她竟旁若無人地唱起了一首早已失傳的民間情歌。
    歌聲初始幹澀,繼而流暢,帶著哭腔,卻充滿了掙脫枷鎖的狂喜。
    歌聲所及之處,奇跡發生。
    時值寒冬,路旁的桃樹枝幹光禿,卻在她歌聲的繚繞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爆出一個個花苞,隨即悍然綻放!
    一夜之間,長街桃華如火,驚呆了滿城百姓。
    人們驚為天兆,紛紛跪拜。
    織女卻不顧眾人,徑直走到謝昭華麵前,深深一躬。
    “謝謝你,”她淚流滿麵,口齒清晰,“讓我疼完,還能說話。”
    虞清晝將“倒拜風潮”的《逆願錄》、“許願放屁開花”的《廢話堂》,以及《沉默日》和《啞祭》這四項荒誕不經的新規,親手合編為一冊,命名為《人間雜律》,送往王朝的中樞藏典閣,意圖存檔。
    守閣的是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臣,他隻翻了一頁,便重重合上書卷,聲色俱厲:“荒唐!此等雜說,不敬神佛,不尊天地,有悖祖製,絕不可入閣!”
    虞清晝沒有爭辯,她隻是接過書卷,走到藏典閣高高的白玉石階前,將它一頁頁展開,平鋪在台階之上,轉身離去。
    此後七日,那本《人間雜律》便任由往來官吏行人踩踏,任憑風吹雨淋。
    書頁很快變得泥濘不堪,破爛卷曲。
    然而詭異的是,書頁越是肮髒,上麵的字跡反而越發清晰,墨色仿佛滲入了紙張深處,在汙泥的映襯下,竟隱隱透出光來。
    第八日夜裏,那位白發蒼蒼的守閣人,在確認四下無人後,悄悄走出大門,將那些被踩爛的殘頁一張張拾起,帶回了自己的臥房,小心翼翼地,貼在了牆上。
    某個無星的深夜,藏經洞外,老槐樹下。
    謝昭華與虞清晝終於在此相會。
    兩人之間沒有多餘的言語,隻是共同伸出手,握住了那枚始終不曾響過的銅鈴。
    風,穿過林梢,發出嗚嗚的聲響。
    一直安靜坐在樹下的盲童,忽然睜開了他那雙空洞的眼睛,張開嘴,開始低聲吟誦。
    那聲音稚嫩卻莊重,吐出的韻文古奧難懂,在場無人能解。
    但虞清晝和謝昭華卻同時心頭一震——那正是“玄”當初在薑璃識海中浮現時,所說過的破碎話語!
    她們猛然抬頭。
    隻見原本黯淡的夜空中央,那片本該是銀河所在的區域,竟無聲無息地裂開了一道狹長的縫隙。
    縫隙內不是更深的黑暗,而是有點點流光閃爍,仿佛無數的代碼與符文正在飛速崩潰、重組。
    “它”聽見了。
    謝昭華攥緊了掌心,那裏藏著從薑璃草人上得到的最後半片晶屑,微微發燙。
    虞清晝則望著那道天之裂痕,聲音輕得仿佛隨時會被風吹散:“這一次,我們不說救世……就說一句‘不幹了’,行不行?”
    話音剛落,林間的風驟然停歇。
    銅鈴,依舊沒有響。
    但在兩人腳下,沉默的大地深處,卻傳來一聲極輕、極輕,卻又無比清晰的回應。
    “好。”
    夜色褪盡,晨光熹微。
    跑丫坡的風,似乎也在這場無聲的交談中耗盡了力氣,變得格外輕柔,甚至可以說是靜止了。
    一夜未眠的謝昭華,眼底不見絲毫疲憊,她的目光,重新落回了身前那七盞早已熄滅的油燈上。
    燈芯已成灰燼,卻仍舊固執地維持著瓜子殼原本的形狀,堆在小小的燈盞裏,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