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7章 爛話也能釘進天靈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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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由瓜子殼燃盡的灰燼,竟沒有一絲一毫要被風吹散的跡象。
它們仿佛被一股無形的膠水黏合在原地,維持著字形的殘骸。
謝昭華靜靜地看著,眼底無波無瀾,直到黎明的第一縷微光刺破夜色,照亮了這片死寂的廢墟。
就在那光芒觸及燈盞的刹那,異變陡生!
七堆灰燼仿佛活了過來,不再是鬆散的粉末,而是瞬間凝成七條纖細的黑線。
它們如擁有生命的藤蔓,又似扭動的蚯蚓,倏地一下鑽入油燈下方的焦黑土地,消失不見。
風停了,萬籟俱寂。
謝昭華緩緩蹲下身,伸出蒼白而修長的手指,撥開地表的碎石與瓦礫。
焦土之下,景象讓她瞳孔驟然一縮。
那七條灰燼黑線鑽入的地方,竟蔓延開一片蛛網般的暗紅色脈絡!
它們不像植物的根係,更像是某種巨大生物裸露在外的血管,深深紮根於大地之中。
她將指尖輕輕貼上去,觸感微溫,甚至能感覺到一陣極其微弱、卻又堅韌不拔的搏動,仿佛大地的心跳。
“還活著……”她低聲自語,聲音沙啞。
她從懷中取出一個用油紙包裹的小物,層層打開,露出裏麵最後半片閃爍著微光的晶屑。
這正是從薑璃那個草人身上得到的最後遺物。
沒有任何猶豫,謝昭華將這半片晶屑按在了那跳動的暗紅脈絡之上。
“滋——”
一聲輕微到幾乎聽不見的脆響。
晶屑沒有碎裂,而是瞬間崩解為一捧璀璨的光塵,如同螢火蟲般,悉數滲入地底,被那紅色脈絡徹底吞噬。
幾乎在同一時刻,數十裏外的藏經洞旁,那棵一直沉默矗立的老槐樹猛然一陣劇烈搖晃,仿佛被無形的巨手撼動。
滿樹早已幹枯的葉片嘩啦啦盡數脫落,在刹那間掉得精光。
光禿禿的樹幹上,粗糙的樹皮竟開始自行蠕動、開裂,浮現出一行扭曲盤繞的字跡,像是用烙鐵燙出來的疤痕:
“你說的……不算數。”
跑丫坡的謝昭華仿佛心有靈犀,緩緩抬起頭,望向老槐樹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不算數?
她嗤笑一聲,眼神裏盡是瘋狂的挑釁。
她猛地伸手,抓起一把混著瓜子殼灰燼的焦土,看也不看,直接塞進了自己嘴裏。
碎石硌著牙,泥土的腥氣與灰燼的苦澀瞬間充斥口腔。
她麵無表情地咀嚼著,喉頭滾動,將這口荒謬絕倫的“食物”咽了下去。
“那我就說點更荒唐的。”她舔了舔沾著泥星的嘴唇,對著腳下的大地低語,“我要這天,再也打不了雷。”
當謝昭華在荒坡與焦土對話時,虞清晝也未曾停歇。
她自藏經洞歸來後,立刻命人將那些被踩得稀爛的《人間雜律》殘頁小心翼翼地收集起來。
她沒有試圖修複它們,而是做了一件更出格的事。
春祭用的巨大石台上,虞清晝命人架起大鍋,將殘頁與新鮮的桐油、麻紙漿一同投入,熬成一鍋汙濁黏稠的墨色紙漿。
而後,她親執一柄半人高的巨大毛筆,蘸著這混雜了萬人踩踏之痕的“墨”,在平整的石麵之上,重新抄錄《人間雜律》。
她的動作不快,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每寫一個字,她便用一根銀針刺破自己的指尖,將一滴殷紅的血珠滴入筆鋒,與那汙濁的墨色融為一體。
她的血,成了新的祭品。
當她寫至“沉默亦可為誓”這一句時,手腕忽然一顫,筆鋒在石麵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墨痕。
詭異的是,那道墨痕並未就此幹涸,竟像是活物一般,自行蠕動、延展,在石板上額外爬出了一行纖細卻清晰的小字:
“我們不想飛升,我們隻想老死。”
字跡一成,天地色變。
明明是晴朗的白日,天際卻驟然響起滾滾雷鳴,沉悶如巨獸的咆哮。
可天上連一絲雲都沒有,更別提落雨。
緊接著,那湛藍的天幕中央,竟無聲無息地裂開了一道極細的金色縫隙,仿佛天空被劃破了一道傷口。
金光從縫隙中灑落,將整座山門映照得如同古舊的銅像,充滿了肅殺與詭異。
山門弟子無不駭然,紛紛跪伏在地,以為是天神震怒。
唯有虞清晝,依舊筆直地立於石台之前,不避不跪。
她迎著那道詭異的金光,隻是緩緩卷起自己的左臂袖口。
白皙的手臂上,赫然烙印著一道猙獰的舊傷——那不是刀劍所傷,而是一段由無數細密魔紋組成的、尚未完成的代碼。
那是薑璃最後一次任務失敗時,拚著魂飛魄散,在她手臂上刻下的最後訊息。
“你聽,”她對著手臂上的傷痕輕語,“它們也在說‘不’了。”
幾日後,青州城的市集上,那個曾因“許願放屁開花”而聞名的“假話集市”,突然出現了一個新攤主。
攤子簡陋,隻掛著一塊木牌,上書六個大字:“遺願代喊服務”。
攤主是個嗓門洪亮的壯漢,宣稱無論有什麽不敢說、不能說的話,他都能替人吼給老天爺聽,一個銅板喊一句。
這等新奇的生意,很快引來一群看熱鬧的閑人。
謝昭華換了一身布衣,混在人群中,她遞給那攤主一張揉得皺巴巴的紙條和一個銅板。
攤主接過紙條,掃了一眼,愣了一下,隨即扯開嗓子,用盡全身力氣朝天空怒吼:
“我——恨——我——娘——臨——死——都——沒——罵——我——一——句!”
這句瘋話顛三倒四,毫無邏輯,引得周圍人群哄堂大笑。
然而笑聲未落,頭頂那翻湧的烏雲之中,毫無征兆地“哢嚓”一聲,劈下一道冰冷的閃電!
那閃電並未擊中任何人或物,而是精準地劈在攤主麵前的空地上,灼燒的地麵上赫然顯現出兩個焦黑的大字:
“聽見了。”
哄笑聲戛然而止,人群像是見了鬼一般,尖叫著四散奔逃。
那攤主也嚇得屁滾尿流,連攤子都不要了,轉眼就沒了蹤影。
一片混亂中,唯有謝昭華逆著人流走上前去。
她蹲下身,從那兩個焦黑的字跡上撚起一撮尚有餘溫的炭渣,而後取出一截碧綠的傳訊竹片,低聲說道:
“不是天聽見了——是它開始怕了。”
收到訊息的虞清晝,正在做另一件讓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的事。
她召集了村中所有七歲以下的孩童,讓他們在春祭石台的背麵隨意塗鴉。
她定下的規矩是:不準寫祈願,不準畫神仙,不準講任何道理,隻準畫鬼臉、寫錯字、造一些誰也看不懂的句子。
孩子們得了令,頓時玩瘋了。
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畫了個倒立的神仙,正在往天上拉屎,旁邊用稚嫩的筆跡題字:“他也不幹淨”。
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則用朱砂歪歪扭扭地寫下四個字:“我不想乖”。
虞清晝看著滿牆荒誕不經的塗鴉,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真正的笑意。
她命人將這些塗鴉一一拓印下來,足足上百份,張貼到青州各村各鎮的路口牆上。
三日後,那位一直對《人間雜律》嗤之以鼻的守閣老臣,竟主動找上門來。
他一言不發,隻是將一個古樸的木盒放在虞清晝的案頭。
盒中,是一枚封存在藏經洞裏三百年的“禁言印”,此印據說能鎮壓一切忤逆之言。
而此刻,這枚印章的印鈕已然斷裂,像是被一股無法抗拒的蠻力硬生生掰開的。
虞清晝撫過印章冰冷的斷裂麵,輕聲道:“原來最狠的咒,是孩子隨手一筆。”
夜,再次深沉。
謝昭華獨自坐在那棵光禿禿的老槐樹下。
她麵前擺著一片丹爐的殘片,裏麵盛著一小撮詭異的混合物:啟音糖的糖渣、噩夢丸的灰燼、犯人懺悔的淚水,以及那麵青銅儺麵上的鏽粉。
她割破指尖,將一滴血滴入其中,以體內的真火為引,開始煉製她此生最後一枚丹藥——“悖論丹”。
火光幽幽,映照著她毫無血色的臉。
藥尚未成形,一股奇特的香氣卻已然彌漫開來。
那不是藥香,而是一種甜膩到發酸的焦糖味。
謝昭華的動作猛然一滯。
這味道……是薑璃生前最愛吃的那種街頭攪攪糖的味道。
就在她失神的瞬間,丹爐殘片中的粉末驟然凝結成一粒龍眼大小、通體漆黑的丹丸。
丹成的刹那,整棵老槐樹再次劇烈搖晃起來,掛在枝頭的銅鈴雖然依舊死寂,但謝昭華的耳中,卻無比清晰地聽見了一聲少女清脆的輕笑,一如當年。
她緩緩攤開手掌,握緊了那枚尚有餘溫的丹丸,抬起頭,望向夜空中那道狹長的星河裂縫,低語道:
“你當年不敢說出口的話……我替你吞下去。”
說完,她將那枚悖論丹送入口中,毫不猶豫地咽下。
丹藥入腹,沒有想象中的劇痛或力量的奔湧,隻有無邊的寂靜。
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風聲、蟲鳴,乃至她自己的心跳,都消失了。
一種前所未有的、絕對的死寂籠罩了天地。
晨光再次灑落大地時,萬物依舊靜得可怕。
虞清晝推開房門,一夜未眠的她,眼中卻沒有絲毫倦意,反而清明如洗。
她能看見露珠從葉尖滑落,卻聽不見滴答之聲;她能看見遠方炊煙升起,卻感受不到一絲風的流動。
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她和謝昭華的最後一搏之後,屏住了呼吸。
她的目光緩緩抬起,越過庭院中凝固如琥珀的晨露,最終,定格在了藏經洞屋簷下那片深沉的陰影裏。
是時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