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0章 瘸腿的才走得近天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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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乍亮時,最先發現她的是村裏的一個早起少年。
    虞清晝蜷縮在冰冷的祭台下,仿佛一個耗盡了所有柴薪的火堆,隻餘下一捧灰燼般的死寂。
    她睡得很沉,眉宇間卻不再有往日的緊繃,透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疲憊安寧。
    少年不敢上前,隻因她裸露在外的右臂與脖頸景象太過駭人。
    那漆黑的噬魂魔紋已不再是蟄伏的死物,它仿佛活了過來,蜿蜒著爬過鎖骨,向她的側臉蔓延,紋路邊緣閃爍著幽微的黑光。
    更詭異的是,在她白皙的皮膚之下,隱約有無數細小的光斑在流動,其閃爍的頻率竟與田間那些亂碼幼苗的呼吸節拍完全一致。
    他驚駭的呼喊聲喚來了村民。
    人們圍在祭台周圍,麵麵相覷,無人敢觸碰這尊仿佛正在與某種未知存在同化的“活悖論碑”。
    就在這嘈雜的議論聲中,虞清晝的眼睫微微顫動,醒了。
    她沒有理會周遭驚疑的目光,也沒有去看自己身上的異變。
    仿佛被最原始的饑餓驅使,她睜開眼的第一件事,便是手腳並用地爬向祭台邊緣,那裏有一株昨夜被震斷的亂碼蓮殘根。
    她沒有絲毫猶豫,俯下身,用牙齒狠狠撕下一段根莖纖維,在村民們錯愕的注視下,混著泥土,用力地咀嚼、咽下。
    一股難以形容的苦澀夾雜著鐵鏽般的甜腥瞬間充斥口腔。
    這味道,讓她猛然想起薑璃還未消散時,總喜歡藏在袖中、偶爾分她一顆的蜜餞,那是死亡與甜蜜的奇異混合體。
    刹那間,那句昨夜被強行灌入腦海的殘缺之語“他們在學”,轟然補完了它的上下文。
    一個更清晰、更完整的意念在她神魂深處炸開:“他們在學,像我們一樣歪著走。”
    虞清晝僵在原地,口中咀嚼的動作緩緩停下。
    她懂了。
    她終於徹底懂了。
    天道所畏懼的,從來不是什麽逆天的力量,不是什麽足以撼動乾坤的絕世神功。
    它畏懼的,是“誤差”,是“偏移”,是所有不遵循預設軌跡的移動方式!
    是每一個蹣跚的瘸子,是每一條蜿蜒的溪流,是每一個不成調的哼唱!
    因為完美的秩序沒有空隙,而一切新生的可能,都隻存在於那些歪斜、錯誤、不完美的縫隙之中。
    她霍然起身,環視著一張張茫然又擔憂的臉,用一種不容置疑的神念宣布:“修路!”
    村民們一愣。
    “我們要修一條路,”虞清晝的聲音直接在他們腦中響起,“一條‘歪路’。不依山形地勢,不循龍脈風水。專挑那些荒廢的墳頭、斷裂的石橋、幹涸的枯井、廢棄的淫祠之間穿行,要它曲折,要它無用!”
    眾人嘩然,這簡直是聞所未聞的瘋人之舉。
    虞清晝沒有解釋。
    她隻是平靜地指向村口,命令道:“去,抬十架獨輪車來。再取十塊石碑,用我們蒙過眼睛的布,將石碑也蒙上。”
    盡管不解,但村民們對她的信任早已深入骨髓,立刻行動起來。
    當第一輛載著蒙眼石碑的獨輪車,被一個壯漢吭哧吭哧地推上村外的一片荒坡時,異變發生了。
    那獨輪車並未遵循常理,壓平車轍下的亂碼幼苗。
    相反,在車輪滾過的一瞬間,車轍下的泥土竟像是活了過來,主動向兩側翻湧、退讓,自動塑成一道深邃而扭曲的螺旋狀溝壑。
    虞清晝脫下鞋履,赤著雙足,第一個踏入了那道溝壑。
    她的腳底冰冷,泥土卻溫熱。
    她每向前踏出一步,足底便在濕潤的泥土上烙下一個扭曲而深刻的腳印。
    那腳印的形狀,竟與昨夜那盲童踏在音波節點上留下的足尖刻痕完全吻合。
    第三日午時,這條被全村人以一種近乎朝聖的姿態修建的歪路,終於蜿蜒延伸至一座早已廢棄的儺廟遺址。
    廟宇早已坍塌,隻剩殘垣斷壁。
    而在傾倒的廟基之下,赫然埋著半截斷裂的青銅腿——那金屬的質感和上麵殘存的徽記,昭示著它屬於一位早已被曆史遺忘的監察使。
    虞清晝揮手令眾人停步,獨自上前。
    她從懷中取出那枚謝昭華的丹爐殘片,俯身在那青銅腿上用力刮取。
    銅綠混合著鏽跡簌簌落下,她又劃破指尖,將自己的鮮血滴入其中,撚成一團血泥,然後,她將這團散發著古老與新生氣息的血泥,鄭重地塗抹在了自己的左膝之上。
    隨即,她做出了一個令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的動作。
    她單膝跪地,右腿蜷縮,以一種完全非人的姿態,用那塗滿血泥的左膝,開始在地上向前挪行。
    她每向前挪動一寸,地麵上那些亂碼幼苗便瘋長一圈,無數根係如綠色的蟒蛇,瘋狂纏繞住那半截青銅腿,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竟硬生生將它拖入了地底深處,徹底吞噬。
    而在她身後,那一個個深陷的膝印之中,竟滲出了一滴滴淡金色的液體。
    那液體落地即凝,化作一枚枚拇指大小的微型鈴鐺,通體剔透,隨風輕響。
    那聲音毫無韻律,全然走音,仿佛頑童的胡鬧,卻讓遠處田壟間不知何時出現的盲童,嘴角幾不可察地微微顫動了一下。
    夜幕降臨,繁星黯淡。
    盲童無聲無息地立在了歪路的盡頭。
    他手中多了一根拐杖,那是由村口老槐樹的枯枝削成,粗糙不堪,頂端卻嵌著昨夜那枚墜入泥土、代表“悖論”的晶點,正散發著幽光。
    他拄著拐杖,開始前行。
    步履蹣跚,比一個真正的瘸子還要笨拙。
    每一步都踩在最不可思議的位置,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向旁拉扯,不斷偏離著預期的軌跡。
    虞清晝緊隨其後,就在這時,她心口處那枚瓜子殼碎片忽然發燙。
    她立刻閉上雙眼,用皮膚去感應地脈的波動。
    同時,她眼前的空氣中,再次浮現出無數金色的驗證碼,飛速拚湊出玄那句冰冷而殘破的低語:
    “錯步即律程。”
    錯誤的一步,即是法則的進程!
    她瞬間明白了。
    盲童並非在“行走”,他是在用自己的身體,為這條新生的道路校準“誤差值”!
    那些被舊天道視為錯誤、漏洞、需要修正的偏移量,正是這條新規則得以呼吸和生長的間隙!
    “篤。”
    當盲童手中的拐杖第三次觸碰地麵時,整條歪路,從起點到終點,忽然爆發出璀璨的光芒!
    所有村民留下的車轍、虞清晝留下的腳印與膝印,在這一刻同時亮起,光芒流淌匯聚,竟在夜色中連成一片浩瀚的亂碼光河!
    光河的中心,一座巨大的虛影城池緩緩浮現。
    城牆並非磚石,而是由無數張村民們曾用過的蒙眼布交織而成,在風中獵獵作響。
    城門之上,匾額空白,無一字痕,卻讓虞清晝在一瞬間熱淚盈眶——
    那是璿璣閣被焚毀前的最後一夜,她曾在瀕死的噩夢中見過這幅景象!
    盲童停下腳步,將那根枯枝拐杖深深插入路心。
    他緩緩轉身,麵向淚流滿麵的虞清晝,那雙空洞的眼眶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見”了她。
    他張開嘴,發出了此生第一個聲音。
    那聲音沙啞、幹澀,像是兩塊生鏽的磨石在互相摩擦。
    “你走得夠歪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大地再一次輕微震顫。
    高天之上,那道貫穿星河的猙獰傷痕,竟以前所未有的幅度劇烈扭動起來,仿佛有一扇從未被登記在冊的門,正在被某個存在,從世界的外麵,輕輕叩擊。
    那座虛影之城是未來的允諾,這條歪斜之路是新生的經文。
    虞清晝看著那些在風中發出細碎、走調聲響的金色鈴鐺
    它需要供養,需要喂食,才能在這片舊土之上,真正紮下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