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1章 死人嘴裏才吐得出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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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需要養料,需要血肉,需要用一種全新的、從未被記載於任何典籍的方式,去宣告自己的存在。
    虞清晝就地紮營,在這條歪路的盡頭,守了三日。
    她像一個最虔誠的信徒,又像一個最耐心的農婦,每日黎明與黃昏,都會準時刺破指尖,將殷紅的血珠鄭重地滴喂進那些深陷於泥土的膝印之中。
    那些淡金色的鈴鐺仿佛嗷嗷待哺的雛鳥,貪婪地吸收著她的血液。
    到了第三日,詭異的變化發生了。
    鈴鐺內部,原本空無一物的鈴舌竟如活物般生出猩紅的肉芽,肉芽伸長,化作柔韌的藤蔓,悄然探出鈴口,像初生的根須,緊緊纏繞上她的腳踝,冰冷中帶著一絲詭異的脈動,仿佛在與她的心跳同頻。
    第四日的淩晨,天光未亮,萬籟俱寂。
    虞清晝陷入了一場久違的深夢。
    夢裏不再是無盡的黑暗與冰冷的指令,而是衝天的火光。
    她看見了薑璃,就站在璿璣閣焚經台那熊熊燃燒的火堆裏,被烈焰包裹,卻毫發無傷。
    她手裏捏著一把蜜餞,旁若無人地往嘴裏塞著,糖塊在齒間被嚼得咯吱作響。
    “好吃,”薑璃含糊不清地說,嘴角沾著亮晶晶的糖漬,“就是有點燙嘴。”
    虞清晝想衝過去,身體卻被無形的力量釘在原地。
    薑璃看見了她,對她燦爛一笑,又丟了一顆蜜餞進嘴裏,邊嚼邊道:“活人嘴裏全是規矩,不敢說。別急,死人會替你說的。”
    話音落下的瞬間,虞清晝猛然驚醒。
    營地的篝火早已熄滅,隻餘下幾點猩紅的餘燼。
    寒意刺骨,但讓她渾身汗毛倒豎的,並非夜的清冷。
    不知何時,七具漆黑的棺材,悄無聲息地立在了營地之外,如同七個沉默的哨兵。
    村民們遠遠地站著,臉上是敬畏與恐懼交織的複雜神情。
    一位年長的村正上前,用神念對她說道:“虞仙師……這些是村裏自發抬來的。都是……都是咱們祖上,因‘妄言罪’被神殿處決的先人。他們沒有名字,隻有罪名。”
    虞清晝目光掃過那七具棺材,心頭巨震。
    棺木古舊,卻無牌無名。
    唯一詭異的是,每一具棺材的蓋頂正中央,都插著一根昨夜瘋長的亂碼幼苗。
    那翠綠的葉片上,無數微光正焦躁地閃爍、重組,竟在緩慢地拚湊出一行行殘缺不全的句子。
    她走到第一具棺材前,葉片上的光字扭曲地顯現:“……神諭……非我所盜……換糧……”
    虞清晝深吸一口氣,沒有絲毫猶豫。
    她拔出隨身的短刀,在左手掌心決然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
    溫熱的鮮血頓時湧出,她將手掌覆蓋在棺蓋的縫隙之上,任由血液滴滴答答地滲入其中。
    當第一滴血浸入棺木的刹那,恐怖的一幕發生了!
    “咯……吱……”
    棺中傳來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聲,那具不知沉睡了多少年的屍身竟猛然挺直!
    緊接著,一個沙啞、幹澀,仿佛被砂紙打磨了千百遍的聲音,從棺材的縫隙裏艱難地擠了出來。
    “我……沒偷……神諭……”那聲音斷斷續續,不似人言,更像是一盤被磨損了千百次的錄音石帶,“……神諭是我娘編的……為了……換一袋活命的口糧……”
    話音剛落,“啪”的一聲,棺中屍體的雙眼位置猛然爆開兩道裂口!
    兩條通體熒光的蠕蟲從眼眶中鑽出,它們沒有實體,完全由光芒構成,振翅飛向漆黑的夜空,瞬間融入了高天之上那道猙獰的星河傷痕,消失不見。
    棺材內,再度歸於死寂。
    虞清晝渾身戰栗,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極致的明悟!
    這不是還魂,更不是招鬼。
    這是天道係統的漏洞反噬!
    是法則的“數據回檔”!
    這些被神殿定義為“謊言”的臨終遺言,曾被天道防火牆視為無效信息流,徹底刪除、格式化。
    但如今,這些紮根於地脈深處的亂碼幼苗,竟像最高明的打撈者,從時光的廢墟中,重新檢索、複原了這些被強行抹去的“數據殘片”!
    薑璃的話在她腦中轟然炸響——死人會替你說的!
    她懂了,死人的嘴最幹淨,因為他們的言論已經被“權威”蓋棺定論,被世界遺忘,再無更改的可能。
    正因如此,當它們被重新“播放”時,才具備了最原始、最純粹、最不容置疑的“真實”!
    “來人!”虞清晝霍然轉身,眼中燃燒著瘋狂而熾熱的光芒,“掘開村後亂葬崗!將三百年來所有無主枯骨,盡數起出!”
    村民們雖驚駭,卻無一人遲疑,立刻奔走相告,整個村莊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徹底沸騰。
    一個時辰後,三百四十二具形態各異的骸骨,被整齊地擺放在了歪路起點的曠野上。
    虞清晝親自上前,命人按其生前的“罪狀”進行分類:那邊是謊報靈根,企圖蒙混過關的少年枯骨;這邊是偽造天劫異象,騙取香火的老道殘骸;還有那邊,私自修改凡人命冊,最終被反噬而死的巫婆骨架……
    她讓村民取來三百四十二塊蒙眼布,將每一具骸骨的眼眶都輕輕蒙上。
    隨後,又用刀,在每一具骸骨的背後,一筆一劃地刻下它們生前被判定的“罪狀”。
    做完這一切,虞清晝下令,點燃九堆磷火。
    她走到火堆前,將謝昭華的丹爐殘片與那枚神秘的繭殼粉末盡數投入其中。
    “轟!”
    火焰瞬間竄起三丈之高,幽綠的火光映照著遍地白骨,景象宛如幽冥地獄。
    就在火焰升至頂點的刹那,曠野上所有被蒙住雙眼的骷髏,竟同時張開了它們早已沒有血肉的下顎骨!
    緊接著,一場積壓了千百年的謊言與汙蔑的集體嘔吐,開始了!
    “我的靈根是假的!”
    “天劫是我用符陣畫的!”
    “李家老三的命是我改的,我沒算錯!”
    “我看到了神明在哭!”
    “我從未背叛!”
    三百四十二個聲音,三百四十二句“謊言”,在同一時間被齊聲誦念。
    那恐怖的聲浪並未擴散,反而凝聚成一股肉眼可見的灰色逆流,扭曲著,咆哮著,直衝天際!
    在高聳的雲層之中,這股逆流猛烈撞擊,竟硬生生刻出了一道短暫存在的、由無數聲波構成的繁複符文——那正是虞清晝在空白指令集中見過,卻始終無法激活的,代表“赦罪”的權限密鑰!
    盲童不知何時已靜立在火圈之外。
    他手中那根粗糙的枯枝拐杖,每一次輕點地麵,都發出“篤”的一聲輕響。
    每響一次,便有一具正在嘶吼的骸骨瞬間停止發聲,安然倒下,並在幽綠的火焰舔舐下,迅速化為一捧灰燼。
    當第七十二具骸骨化為飛灰時,盲童忽然彎下腰,用他那沒有瞳孔的眼睛“凝視”著那捧餘燼,伸出兩根手指,從中拾起一枚被燒得焦黑的牙齒。
    他將那枚焦齒,緩緩放入自己口中。
    虞清晝心頭一跳,正欲阻止,卻見盲童的脖頸上青筋暴起,雙頰肌肉繃緊,牙關發出令人心悸的劇烈摩擦聲。
    他竟是在用自己的牙齒,去研磨那枚焦黑的遺骨!
    下一刻,一段冰冷、不帶任何感情的短語,竟從那牙齒的縫隙間,硬生生磨了出來,帶著詭異的金屬質感。
    “我願為謊而死。”
    話音未落,整片火場驟然寂靜!
    風停了,火凝了,連那三百多具骸骨的齊聲嘶吼都戛然而止。
    虞清晝驚駭地低頭,看向自己的右臂。
    那漆黑的噬魂魔紋之上,無數晶點正自行飛速重組,形成一行全新的、她從未見過的亂碼。
    【死亡不是終點,是發言延遲發布。】
    子時三刻,最後一具屍骨終於燃燒殆盡。
    漫天灰燼並未隨風飄散,反而在一種無形力量的牽引下,螺旋匯聚成一道通天徹地的灰色巨柱,頂端直入星河傷痕。
    就在灰柱即將消散之際,柱心猛然睜開了一隻無法形容的巨眼!
    那眼睛完全由億萬個閃爍不定的亂碼字符拚湊而成,沒有絲毫感情。
    而在它瞳孔的最深處,清晰地映出了一幅畫麵——正是薑璃神魂崩塌前最後一刻,那片燃燒、破碎、歸於虛無的識海。
    虞清晝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仰望著那隻俯瞰天地的巨眼。
    冥冥之中,她聽見天地間響起一聲極輕、極清脆的“叮”,如同凡間匠人打造器物完成時的最後一聲錘音,又像某種龐大無形係統發出的確認提示。
    灰柱與巨眼同時消散。
    盲童緩緩轉身,走到她麵前,張開嘴,將那枚被他磨去了一半的焦齒,輕輕吐入虞清晝攤開的掌心。
    然後,他抬起腳,用足尖在滿是灰燼的地麵上,劃出了最後一個符號。
    那不是字,也不是圖。
    那是一個軌跡,一個模仿著她最初在浣衣坊中,日複一日搓揉紙漿、滌蕩汙穢的動作軌跡。
    風穿過死寂的曠野,吹起地上的餘燼。
    在虞清晝眼前,無數金色光點憑空浮現,拚湊出玄那冰冷而殘破的最後低語:
    “……她說,現在輪到你們編故事了。”
    話音消散的瞬間,高天之上,那道貫穿星河的猙獰傷痕,猛然劇烈地抽搐了一下。
    緊接著,在傷痕的最邊緣,一片全新的、從未存在過的嫩葉,從虛空之中,悄然生長而出。
    它的脈絡裏流淌著的,不再是晶瑩的靈氣,而是一種閃爍著微光、尚未被命名的,謊言之光。
    萬籟俱寂,夜色如墨,仿佛什麽都未曾發生。
    虞清晝緩緩收攏五指,跪在冰冷的焚骨餘燼前,掌心裏,那枚被盲童吐出的焦齒,尚存一絲詭異的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