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2章 灰燼裏長出的新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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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枚被盲童磨去了一半的焦齒,在虞清晝的掌心留下最後一絲詭異的溫熱後,迅速冷卻,質感變得如同一塊冰冷的金屬。
    她凝視著這枚奇異的遺骨,更準確地說,是凝視著那被硬生生磨出的短語——“我願為謊而死”。
    這六個字,並非雕刻,而是由無數比塵埃更細小的粒子,在一種超越凡俗理解的法則下,強行壓縮而成。
    虞清晝指尖輕撫其上,忽然察覺到短語的邊緣,竟存在著一圈微不可察的符文回路。
    那回路並非由靈氣或符墨構成,而是以一種她隻在最古老的禁術典籍中見過的材料編織——以情絲為基,以怨念為引,用一個靈魂最執拗的誓言作為鎖鑰。
    這就是那個少年枯骨的“謊言”的具象化,一個獻祭自身,隻為證明謊言亦有其存在價值的終極誓約。
    沒有絲毫猶豫,虞清晝並指如刀,在自己左腕上輕輕一劃。
    一道纖細卻深紅的血線頓時滑落,精準地滴在那枚焦齒之上。
    “滋——”
    仿佛滾油遇水,那枚堅硬的金屬短語在接觸到她血液的瞬間,竟無聲地熔化了。
    它沒有化作飛灰,而是變成一滴顫動的、仿佛有生命的液態銀流。
    那銀流沿著她掌心的紋路,如一條靈巧的小蛇,倏忽間鑽入她的皮肉,順著經脈疾速上行!
    虞清晝悶哼一聲,隻覺一股極寒之氣直衝喉頭。
    那液態銀流最終在她喉間深處停下,重新凝結成一枚冰涼的結節,仿佛憑空多出了一塊軟骨。
    她下意識地吞咽了一下,那結節竟隨之震動,發出一聲極其細微、宛如金石摩擦的清鳴。
    她瞬間明白了。
    這不是什麽詛咒,也不是簡單的信物。
    這是“赦罪”權限的活體載體,是一個能讓死者之言、被判為虛妄之語獲得“合法性”的聲帶移植!
    從此以後,她的聲音,將成為那些被抹殺的“謊言”重現於世的唯一端口。
    晨曦的微光剛剛刺破地平線,淡薄的晨霧在焚骨的曠野上彌漫。
    玄的身影在霧氣中悄然浮現,他的輪廓並非實體,而是由風穿過遠處村落斷牆的軌跡,在光影中勾勒出的一個模糊人形。
    他“開口”時,身前的空氣中憑空浮現出一行行不斷閃爍、重組的金色亂碼。
    【權限激活即戰爭開始。】
    【天道碎片正高速重組防火牆,預計三日之內,將降下‘正音令’。
    屆時,此界之內,所有未經天道法典登記的言語、文字、乃至意念,都將被判定為無效病毒,即刻清除。】
    “清除?”虞清晝抬起頭,眼神冰冷如霜,嘴角卻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是像昨夜那些被封在靜默光繭裏的人一樣嗎?”
    【那是初級格式化。‘正音令’下,是徹底的湮滅。】
    虞清晝緩緩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灰燼,那灰燼裏混雜著三百四十二具枯骨的殘骸,也混雜著千百年來的不甘與汙蔑。
    她冷笑道:“三日?太久了。既然要登記,那就讓謊言,先一步注冊成真言。”
    說罷,她從懷中取出一卷被仔細包裹的、早已泛黃發脆的破舊紙漿。
    那正是她還未踏上仙途時,在浣衣坊中,與薑璃一同搓揉過的殘片。
    紙漿的纖維裏,還殘留著那個少女最後的體溫與執念。
    她走到一堆尚未完全熄滅的磷火前,抓起一把混合著骨骸的餘灰,以指尖的血為引,迅速調製出一捧漆黑如墨的汁液。
    她將那卷承載著記憶的紙漿浸入其中,任由那汙濁的、充滿了死亡氣息的墨汁滲透每一寸纖維。
    然後,她將紙漿鋪在地上,用手指為筆,蘸著墨,在上麵寫下了第一句,也是這個新生世界的第一條非法宣言:
    “說謊的人,才聽得見神。”
    與此同時,在村口那塊被磨得光滑的石階上,盲童依舊靜靜地蹲坐著。
    他手中那根粗糙的枯枝拐杖,不知疲倦地在滿是塵土的地麵上,反複描摹著同一個符號——那是一個模仿著搓洗紙漿、滌蕩汙穢的弧線。
    起初,虞清晝以為這隻是無意義的重複,是一種紀念。
    但此刻,當她喉間的結節與天地間那新生的“謊語之光”產生共鳴時,她才看清了真相。
    盲童的每一次劃動,都並非徒勞。
    那動作看似簡單,實則蘊含著一種奇特的韻律與頻率。
    每當他完整地劃動九次,空氣中便會閃過一絲極淡的、肉眼幾乎無法捕捉的謊語光,而曠野上,一縷遊離的、屬於某個死者的“數據殘響”便會被精準地捕獲,如倦鳥歸林般,無聲無息地吸附到虞清晝腳邊那卷正在書寫的紙漿之上。
    虞清晝猛然醒悟——盲童不是在記錄,不是在緬懷。
    他是在播種!
    他正用這種最原始、最質樸的肢體語言,去模擬薑璃殘存的認知模式,試圖從這片被天道嚴密監控的土地上,從無數凡人渾噩的集體記憶深處,喚醒一種沉睡的、屬於生靈最本能的反抗——反編譯的本能!
    當夜,虞清晝在村後一座早已廢棄的山神廟中設下祭壇。
    她將那卷吸飽了三百四十二道數據殘響,並寫下了叛逆宣言的紙漿,鄭重地鋪展於地。
    她割開掌心,任由精血如雨般灑落在紙漿之上,啟動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偽經儀式”。
    她沒有去書寫真理,更沒有試圖辯駁什麽。
    她選擇了最直接、最荒誕的方式——偽造一部驚世駭俗的《天魔懺悔錄》。
    書中的內容荒誕不經,顛覆常理:聲稱被天道處決的薑璃,並非叛逆者,而是天道遺落在凡間的親女。
    她所謂的渡劫失敗、神魂崩塌,隻是一場宏大的戲劇,一場用以測試眾生忠誠與勇氣的終極考驗。
    而那些被定義為“妄言”的罪人,皆是提前洞悉天機的先知。
    隨著她蘊含著“赦罪”權限的血液滲入紙漿纖維,整卷紙竟開始如同活物般輕輕蠕動。
    紙麵上,那些墨跡仿佛生出了根須,纖維之間,甚至生出了無數細小的、肉芽般的聲帶組織。
    它們開始低語,用一種非男非女、非人非鬼的聲音,一遍遍地誦念著《天魔懺悔錄》的內容。
    三更時分,異變陡生。
    十裏之外,山崗上負責守夜的凡人武夫,在睡夢中猛然驚醒。
    他驚駭地發現,自己嘴裏正不受控製地背誦著一段聞所未聞的經文,內容正是“天魔親女,以身證道”的篇章。
    他試圖閉嘴,卻無法阻止那聲音從喉嚨裏自動發出。
    信息瘟疫,已然擴散。
    玄的身影第三次出現,這一次,他的輪廓比先前更加稀薄、更加扭曲,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散。
    【你製造了無法彌合的認知裂隙。】金色的亂碼閃爍得異常劇烈,【監察使已將此方天地標記為‘異常熵增’區域。
    他們不會容忍任何未經授權的語言進行自我演化。】
    話音未落,東方天際,原本漆黑的夜幕驟然轉為一片慘白!
    一道無聲、無息、無法形容其寬廣的巨大光幕,自九天雲端轟然垂下。
    它沒有雷霆萬鈞之勢,卻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絕對的寂靜。
    光幕所過之處,無論是山崗上驚醒的武夫,還是村落裏在夢中囈語的村民,所有傳出《懺悔錄》聲音的屋舍,瞬間失聲。
    牆壁上,浮現出一層層透明的繭殼,將內裏的一切徹底封印。
    透過那晶亮的殼壁,能看到一個個保持著張口姿態的人形,他們的表情凝固在驚愕或迷茫的最後一刻,卻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正音令……提前降臨了。”虞清晝喃喃道。
    她一把抱起身旁仍在固執地用拐杖劃動地麵的盲童,想也不想地向後躍出廟門。
    就在她雙腳離地的瞬間,那道慘白的光幕吞噬了整座廢墟。
    沒有爆炸,沒有崩塌,那座承載了偽經儀式的山神廟,連同周圍的草木,一同化作了一座巨大的、晶瑩剔透的靜默碑林。
    在亡命奔逃的途中,虞清晝低頭看向自己的右臂。
    那漆黑的噬魂魔紋之上,原本那行“死亡不是終點,是發言延遲發布”的亂碼,正在迅速褪色。
    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全新的、燃燒著微光的字符——正是玄最後傳達的那句話:
    【現在輪到你們編故事了。】
    她停下腳步,回望著身後那片被絕對寂靜所統治的白色世界,眼中沒有恐懼,隻有被逼到絕境的瘋狂與決然。
    她猛地一咬舌尖,將一口滾燙的精血,奮力噴向空中那些尚未被光幕徹底淨化的、稀薄的謊語光塵。
    血霧彌漫中,她用那枚新生的、冰冷的喉結,發出了第一道屬於她自己的、也是傳給所有幸存者的命令,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刺破了這片死寂。
    “傳下去——讓每個活著的人都學會,怎麽好好地撒一個彌天大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