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3章 誰給死人發了許可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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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日後,乾元王朝邊境,啞井鎮。
    此地因一口常年幹涸的古井而得名,如今卻一語成讖,成了真正的“啞巴之井”。
    晨光熹微,鎮民們從夢中醒來,卻驚恐地發現自己的舌頭僵硬如鐵,喉嚨像是被無形的枷鎖扼住。
    他們能思考,能聽聞,甚至能發出“嗬嗬”的氣音,但任何一個完整的、未經天道法典審核的詞匯,都無法從唇齒間逃逸。
    一種恐慌的寂靜,如瘟疫般籠罩了整個小鎮。
    鎮中心,一夜之間拔地而起一座巨大的青銅牌坊,冰冷肅殺。
    牌坊上高懸著一方黑鐵匾額,篆刻著三個森然大字——“正音司”。
    每日辰時,牌坊下便會走出兩名頭戴青麵獠牙儺麵的巡查使。
    他們身披玄黑官袍,不言不語,手中各持一把形如彎月的銀尺,緩步巡行於街巷。
    他們的耳朵似乎能分辨聲音中最細微的偏差。
    一旦有人的氣音稍稍偏離了“標準”,或是無意識地試圖發出一個被禁的音節,銀尺便會化作一道寒光。
    “噗嗤!”
    一個剛被噩夢驚醒的孩童,下意識地哭喊了一聲“娘”,聲音尚未完整,其中一名巡查使已鬼魅般出現在他家窗外。
    銀尺輕描淡寫地一劃,血光乍現。
    那孩子瞬間失聲,雙目圓睜,瞳孔中映出巡查使冰冷的麵具,魂魄仿佛被那一眼徹底抽離,封印在了僵直的軀殼裏。
    剜舌,封魂。
    這便是“正音令”之下的鐵腕裁決。
    虞清晝藏身於鎮西一座廢棄的染坊中,透過窗戶的縫隙,冷眼旁觀著這場無聲的酷刑。
    她如一抹與黑暗融為一體的影子,氣息全無。
    她看到,鎮民們的恐懼隻持續了不到半日。
    當第一個被剜舌的婦人倒下後,她的鄰居沒有哭嚎,隻是默默上前,用一種極其複雜的手勢,向周圍的人傳遞著訊息——拇指內扣代表“巡查使”,食指中指交叉劃圈代表“靠近”,小指上翹代表“危險”。
    一套完整而高效的地下語言,在這片被剝奪了聲音的土地上,以驚人的速度建立起來。
    孩子們則找到了另一種方式。
    他們將口袋裏唯一值錢的糖果吃掉,把五顏六色的糖紙仔細地折成一隻隻小小的飛鳥。
    當巡查使走過時,他們便將紙鳥從窗戶裏彈出。
    那紙鳥在空中劃出的軌跡,時而盤旋,時而俯衝,時而急轉,赫然是薑璃那場驚天動地的“謊言直播”中,鏡頭殘留影像裏蘊含的獨特加密語法!
    他們在用謊言的“語法”,傳遞著真實的情報。
    虞清晝的目光從那些飛舞的糖紙上移開,落到了染坊那幾個早已幹涸、積滿汙泥的大染池裏。
    她縱身躍下,在齊膝深的惡臭淤泥中摸索著。
    很快,她的指尖觸碰到了一捆被油布緊緊包裹的硬物。
    將其拖出,剝開層層油布,露出的是一卷卷泛黃發脆的戶籍竹簡。
    這是啞井鎮曆代文書記錄鎮民靈根資質的冊子。
    按照天道法典,這些記錄將被上傳雲端,作為判定每個人“言語權限”的依據。
    然而,當虞清晝展開竹簡,瞳孔卻猛地一縮。
    竹簡上,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篡改了幾乎所有人的天資記錄。
    張三家的兒子,記錄為“天生啞嗓,經絡閉塞”;李四家的女兒,則被注為“胎帶邪音,無法正聲”。
    放眼望去,滿篇皆是諸如此類的虛構病症,仿佛整個啞井鎮,自百年前起,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殘疾村落。
    虞清晝瞬間明了。
    這不是為了逃避追查,更不是懦弱的自汙。
    這是一場沉默而偉大的、持續了整整一百年的民間抵抗!
    他們早就預知到,終有一日,言語會被嚴密監控。
    於是,他們釜底抽薪,主動為自己和子孫後代貼上了“不可言說”的官方標簽。
    在天道法典的數據庫裏,他們本就是一群“沒有標準發音能力”的廢人,反而因此獲得了某種意義上的監視豁免與行動自由。
    他們用一個長達百年的謊言,為今日的抗爭,爭取到了一絲喘息之機。
    當夜,虞清晝召集了鎮中幾位最年長的老嫗。
    她們是這套手語暗號的創造者,也是百年謊言計劃的守護人。
    在染坊灶台冰冷的灰燼中,虞清晝以指為筆,蘸著自己的血,迅速繪製了一道前所未見的逆向因果符。
    此符不求扭轉天命,隻求“因謊得證”——隻要有足夠多的人,發自內心地相信某件事為真,那麽在符文的力量下,這件事就能在短時間內,獲得繞過天道法典的“臨時合法性”。
    她們共同編造了一則簡單到近乎荒謬的流言。
    “監察使懼怕紅色的糖果,因為那糖果裏,含有上一代飛升失敗者的記憶結晶。”
    次日,流言通過孩子們的手語和糖紙鳥,傳遍了全鎮。
    所有孩童都開始兜售一種用最普通的紅糖和麵粉捏成的丸子,並用手語比劃著,聲稱這“記憶紅丸”可以預防失語症。
    荒誕的一幕出現了。
    鎮民們爭相購買,鄭重地將紅糖丸含在嘴裏,仿佛那是什麽靈丹妙藥。
    到了傍晚,就連那兩個看守青銅牌坊、身形稍顯單薄的正音司衛兵,也趁著巡查使不在,偷偷從一個女童手裏買了兩顆,緊張地塞入口中。
    信念,正在悄然凝聚。
    月圓之夜,玄的身影在幹涸的井沿悄然浮現,他的輪廓幾乎完全透明,仿佛下一秒就會被月光徹底融化。
    【你在利用群體信念的共振,繞過天道法典的權限驗證。】金色的亂碼在空中閃爍,帶著前所未有的警示意味,【這是高危操作。
    共識是最低級的法則武器,一旦信仰崩塌,信念反噬將直接撕裂參與者的每一寸識海。】
    虞清晝站在井邊,月光勾勒出她清冷的側臉。
    她冷笑一聲:“所以我需要一個更硬的殼,一個能承載所有反噬的容器。”
    話音未落,她猛地抬手,指尖並作利刃,在自己白皙的頸側動脈處,狠狠一劃!
    鮮血瞬間噴湧而出,她卻麵不改色,另一隻手探入喉間,竟硬生生將那枚與她聲帶融為一體的金屬結節摳挖了出來!
    那枚源自“謊言之骨”的結節,離體的瞬間依舊冰冷刺骨。
    虞清晝看也不看,直接將其按入頸側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中,嵌入了正在劇烈搏動的動脈血管之上。
    “偽證共生術,開!”
    她低喝一聲,全身的靈力與氣血瘋狂倒灌入那枚金屬結節。
    以自身生命為錨點,以百年謊言為基石,以全鎮人的信念為橋梁,她將那份獨屬於自己的“赦罪”權限,通過血脈的共振,強行廣播至全鎮每一個佩戴著“謊語布條”的生靈身上!
    那一刻,她不再是一個人,而是成為了整個啞井鎮謊言網絡的中央服務器。
    次日清晨,青銅牌坊下,例行的巡查正在進行。
    一名巡查使揪住了一個昨夜購買紅糖丸的衛兵,銀尺高高揚起,準備施以剜舌之刑。
    就在此時,人群中,一位頭發花白、前幾日剛被剜去舌頭的老婦,突然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她抬起枯瘦的手指,直直地指向那名高高在上的巡查使。
    在全場死寂的注視下,她的嘴唇開合,一道清晰、幹澀卻無比堅定的聲音,響徹街頭:
    “你,沒有許可證。”
    全場震驚!
    那名巡查使的動作猛然一僵,青銅儺麵下的雙眼透出難以置信的驚駭。
    這怎麽可能?
    一個被“正音令”判定為失語者、且已被物理剜舌的人,怎麽可能再次說話?
    未等他反應過來,更多的人站了出來。
    那個賣糖丸的女童,那個差點被懲罰的衛兵,那些手持農具的壯漢……他們齊刷刷地抬起頭,目光如劍,射向兩名巡查使。
    “誰授權你們定義真實?”
    “誰給死人發了許可證,讓你們來審判活人?”
    “你的存在,未經我們允許!”
    成百上千道聲音匯聚在一起,他們的聲線並不洪亮,甚至帶著久未言語的沙啞與生澀,卻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共振。
    這股共振之力,竟讓那座象征著天道威嚴的青銅牌坊,表麵“哢嚓”一聲,浮現出了一道清晰的裂紋!
    巡查使們驚恐地發現,他們體內的法則之力正在迅速流失。
    他們,正在被這個小鎮的“共識”反向認證,從執法者,變成了“非法存在”!
    牌坊之下,一直靜默如鍾的盲童,緩緩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塊因牌坊開裂而掉落的儺麵碎片。
    他將那冰冷的碎片放入口中,麵無表情地咀嚼起來,仿佛在品嚐什麽堅硬的食物。
    片刻之後,他“噗”地吐出一顆指甲蓋大小、漆黑如墨的小球。
    小球落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卻驟然燃起一簇幽藍色的螺旋火焰。
    火焰盤旋上升,在半空中凝成一行不斷燃燒、扭曲的文字:
    “下一個問題,是誰給了活人審判死人的權力?”
    虞清晝站在人群之後,望著那座開始崩裂的牌坊,輕輕撫摸著自己頸間那枚正在隨心跳而搏動的、滾燙的結節。
    那裏,一道猙獰的傷疤正在緩緩愈合,與那枚金屬結節徹底融為一體。
    她低聲自語,聲音裏帶著一絲冰冷的瘋狂。
    “還不夠……遠遠不夠。我們要讓他們再也分不清,哪個世界才是被編造出來的。”
    她的話音仿佛一道無形的漣漪,擴散開去。
    沒人注意到,就在啞井鎮法則崩潰的瞬間,遠在數萬裏之外的某個未知之地,一道深埋於地底、沉睡了千年的地脈,輕輕震顫了一下。
    這道震顫,微弱得如同蝶翼的扇動,卻沿著某種超越時空的軌跡,比光更快地傳遞了出去。
    一場風暴的種子,已被種下。
    而那片最適合它生根發芽的土壤,正在被這股來自邊陲小鎮的意誌,緩緩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