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4章 活人寫的墓誌銘不準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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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乾元王朝的版圖上,一個曾被遺忘的名字重新流傳開來——忘川穀。
此地曾是合歡宗的山門所在,一個充斥著欲望、采補與雙修的聲色之地。
宗門覆滅後,這裏便淪為荒穀,隻餘下斷壁殘垣訴說著昔日的靡麗與瘋狂。
然而,自啞井鎮那場無聲的革命之後,一股看不見的暗流,裹挾著無數被壓抑的靈魂,湧向了這片被正道唾棄的廢墟。
如今的忘川穀,再無半分旖旎春色。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無邊無際、森然林立的石碑林。
這些石碑粗糲、簡陋,沒有華麗的雕飾,也並非為死人而立。
每一塊碑上,都銘刻著一個活人親手為自己撰寫的墓誌銘。
這是一種沉默的宣告,一場盛大的自我埋葬,也是一次決絕的重生。
“此處躺著一個不敢愛的女人,她用一生遵守規矩,卻從未被規矩善待。”
“他曾夢見公平,然後醒了,再也沒能睡著。”
“我來過,我看見,我被抹去。僅此而已。”
一句句絕望、戲謔、悲涼的碑文,像一道道刺破天穹的傷口,將天道法典下那看似光鮮的太平盛世,撕扯得鮮血淋漓。
這裏成了整個王朝最大的“負麵情緒垃圾場”,也成了新思潮的策源地。
虞清晝行走在這片碑林之間,她的步伐很輕,仿佛怕驚擾了這些沉睡在石頭裏的、不屈的靈魂。
她在一塊新立的石碑前停下腳步。
一個身形單薄的少女正跪在碑前,用指尖蘸著掌心滲出的鮮血,一筆一劃地艱難書寫。
碑文尚未寫完,但那血色字跡已觸目驚心:“她說謊是因為想活得像個人。”
虞清晝的瞳孔微微一縮。
她認得這筆跡,雖然稚嫩,卻和百年前一樁舊案卷宗裏的字跡同出一源。
那是一個女孩,為了換取進入仙門修行的資格,親手舉報了自己的母親,指證其偽造神諭,蠱惑鄉裏。
那份舉報信,便是用同樣的血書寫就。
眼前這個少女,竟是那個背叛者的後代。
一代人用謊言換取前程,背棄了人性;另一代人卻要用謊言,重新找回為人的資格。
何其諷刺,又何其悲哀。
風雨欲來的午夜,忘川穀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電閃雷鳴,暴雨如注,衝刷著每一塊石碑上的血淚與塵埃。
一道近乎透明的身影,在風雨中悄然立於最高那塊石碑的頂端。
是玄。
他的形態比在啞井鎮時更加虛幻,仿佛隨時都會被狂風吹散,被暴雨融化。
唯有他發出的聲音,依舊帶著無法磨滅的金色字符,在虞清晝的識海中飄落。
【係統即將重啟。
空白指令集將在黎明前完成加載。】玄的聲音沒有絲毫情緒,卻帶著前所未有的緊迫感,【你們成功撬動了舊世界的基石,但新世界的大門尚未開啟。
若無人願意承擔‘命名權’,在指令集加載完成的瞬間,一切仍將回歸徹底的格式化。
你們,以及你們所做的一切,都將被刪除。】
虞清晝仰頭,任由冰冷的雨水砸在臉上,她漆黑的眼眸在閃電的映照下亮得驚人:“所以,必須有人先開口,為這個新世界定義第一個規則。哪怕……說的是假的?”
【對。】玄的身形開始閃爍,金色字符變得淩亂不堪,【第一個謊言,就是新的創世詩。】
話音落下,他的身影徹底化作一陣破碎的風中殘碼,消失在滂沱的雨幕裏。
隻留下一句微弱的回響,在虞清晝識海中久久不散。
與此同時,碑林深處,那個始終沉默的盲童,正一步步走向山穀中央那口早已幹涸的古井。
他不再用那根探路的竹杖點地,而是將其橫抱在胸前,宛如懷抱著一個初生的嬰兒。
走到井邊,他緩緩脫下身上那件破舊的粗布外衣。
衣衫之下,並不是孩童光滑的皮膚,而是一具被細小刻痕密密麻麻布滿的恐怖軀體。
那些刻痕深可見骨,交錯縱橫,遍布他身體的每一寸。
那是他行走世間,用特殊秘法“聆聽”並記錄下來的,無數死者臨終前未能說出口的遺言。
他以自己的肉身為卷軸,將那些被天道法典屏蔽的、最真實的絕望,深深刻入了骨膜。
在電閃雷鳴之下,盲童跪倒在地,伸出瘦小的手指,用那長而銳利的指甲,麵無表情地開始一片片剝落自己身上那些帶著刻痕的皮膚。
他將那些沾染著血肉的皮屑,一片片投入幹涸的古井之中。
血腥而詭異的儀式中,他幹裂的嘴唇微微開合,哼唱起一段不成調的童謠。
那沙啞的曲調,正是許多年前,一個叫薑璃的女孩在冰冷的河邊洗衣時,為了驅散寒冷與孤獨,時常哼唱的小曲。
他要用所有死者的遺憾,為新世界的誕生,獻上第一份祭品。
碑林另一端,虞清晝已召集了三百名神情決絕的自願者。
他們每人麵前,都立著一塊空白的石碑。
虞清晝深吸一口氣,抬手探向自己的頸側。
那裏,猙獰的傷疤早已愈合,那枚源自“謊言之骨”的金屬結節,正隨著她的心跳而有力地搏動。
她沒有絲毫猶豫,指尖靈力凝聚成刃,竟再次切開皮肉,將那枚與自己血脈相連的結節,生生取了出來!
她將那滾燙的、滴著血的結節緊緊按在自己的心口,雙目閉合,發動了她此生最強,也是最後一座符陣。
“悖論安魂曲,開!”
這座終極符陣,不靠天地靈力驅動,它的燃料,是人心最深處的一種矛盾之力——“明知虛假,仍選擇相信”的意誌。
虞清晝睜開眼,拿起一柄刻刀,率先在自己麵前的空白石碑上,刻下了第一行字。
她的墓誌銘。
“這裏埋葬的,是一個用謊言守護真相的騙子。”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心口那枚金屬結節驟然爆發出璀璨的光芒!
那並非靈光,也非仙光,而是一種斑斕、混沌、卻又充滿生命力的“謊語之光”!
光芒順著她的手臂湧入石碑,碑麵上的字跡瞬間被點亮。
緊接著,這道光芒如蛛網般順著濕漉漉的大地蔓延開去,連接了三百座空白石碑,喚醒了深埋於地脈中,那些由啞井鎮謊言、忘川穀碑文、以及無數被壓抑的念頭所形成的、沉睡的數據殘片!
三百名誌願者同時舉起刻刀,在各自的碑上,寫下獻給自己的、最後的謊言。
當天邊第一縷晨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烏雲,整片忘川穀猛然劇烈震顫起來!
所有銘刻了墓誌銘的石碑,無論新舊,同時嗡鳴著拔地而起,懸浮於半空之中。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石碑的背麵,自動浮現出全新的、閃耀著光芒的文字——那不再是個人的哀思或反抗,而是一份由無數謊言與信念共同擬定的契約。
《新約十三條》。
第一條便是:“允許一切未被證實的話語存在。”
天空之上,一道巨大的空間裂縫應聲張開。
那卷無形無質、代表著世界根源規則的“空白指令集”,如一道光瀑,從裂縫中傾瀉而下,最終融入了震顫的忘川穀大地。
新世界的命名權,被奪取了!
與此同時,萬裏之外,那座高懸於雲端、象征天道威嚴的仙界祭壇,轟然崩塌!
無數青銅儺麵發出不堪重負的哀鳴,盡數爆裂。
那些橫行無忌的正音司巡查使,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在刺目的強光中,如青煙般蒸發、消散。
雨過天晴,盲童靜靜地坐在井邊。
他的身上,舊的傷口已經結痂,手中則多了一顆新生的糖丸。
那糖丸通體透明,核心處有一點微光如星辰般流轉。
虞清晝走到他身邊坐下,從他手中接過那顆糖丸,毫不猶豫地放入口中。
一股久違的甜味在舌尖化開,卻又夾雜著一絲無法忽略的、灰燼般苦澀的氣息。
她抬起頭,望向遠方那輪撕開雲海的初陽。
陽光已不再是純粹的金黃,而是交織著斑斕的謊語之光,顯得無比溫柔。
“薑璃,”她輕聲說,“我們沒讓你白白燒成代碼。”
風掠過碑林,無數懸浮的石碑上,那剛剛寫就的、屬於每個人的墓誌銘,其最後一句,竟開始悄然更改,最終統一變為:
“後來的人啊,請大膽地、好好地、撒一個溫柔的謊。”
晨光徹底鋪滿山穀,將那一行行溫柔的囑托映照得清晰無比。
然而,這並非終點。
那低沉的嗡鳴並未停歇,反而愈發協調,仿佛千萬人正在同聲誦念。
在虞清晝的注視下,忘川穀中每一塊石碑的表麵,那剛剛凝固的墨跡,竟開始如活水般緩緩流淌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