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5章 新神不愛聽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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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虞清晝的注視下,忘川穀中每一塊石碑的表麵,那剛剛凝固的墨跡,竟開始如活水般緩緩流淌起來。
它們不再是靜止的文字,而像是擁有了生命的脈搏,在晨曦中明滅閃爍,發出協調而低沉的嗡鳴,宛如無數靈魂在同聲誦念著一部無人能懂的經文。
虞清晝赤足走在濕潤的泥土上,冰冷的觸感讓她的大腦異常清醒。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地脈深處,那由《新約十三條》催生出的、斑斕的謊語之光,正被一股更為古老、更為原始的頻率悄然牽引、同化。
這股力量的源頭……是合歡宗的遺骸。
她在一塊新立的石碑前停下,那上麵用血色刻著一行剛勁的字:“我曾為愛殺人。”字跡深處,透著一股不計後果的瘋狂。
虞清晝緩緩蹲下身,伸出蒼白的指尖,想要撫過那道決絕的筆畫。
指尖剛一觸及冰冷的石麵,異變陡生!
那深刻的字痕中,竟像傷口般滲出溫熱的血珠。
血珠沿著裂紋蜿蜒流淌,在下方匯聚成一行扭曲的小字:“真話該埋了。”
一股刺骨的寒意順著指尖竄上脊背,虞清晝猛然縮手。
幾乎是本能反應,她袖中一張備用的示警符紙無火自燃,瞬間化為灰燼。
但在那符火熄滅前的最後一刹,一道陰影輪廓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識海之中——
那是深埋於忘川穀地底的景象。
三百具早已化為白骨的屍骸,以一種詭異而親密的姿態交疊相擁,仍舊保持著生前采補雙修的姿勢。
在每一具屍骨的心口位置,都嵌著一枚早已斷裂、鏽跡斑斑的情絲鈴。
它們是合歡宗最後的殉道者,他們的欲望與執念,經過百年的發酵,已與這片土地的靈脈徹底融為一體,形成了一座天然的、以欲念為核心的祭壇。
《新約十三條》喚醒的謊語之光,竟無意中激活了這座沉睡的欲念祭壇!
夜色再次降臨,山穀中的低鳴愈發詭異。
突然,穀外傳來一陣整齊劃一的誦經聲,那聲音莊嚴、肅穆,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殺伐之氣。
虞清晝抬頭望去,隻見一隊頭戴猙獰青銅儺麵、身披素白僧袍的遊方僧,正踏著一道道憑空燃起的火焰,一步步逼近忘川穀。
他們自稱“淨言宗”遺脈,是古時專門獵殺並淨化“妄語之徒”的苦修士。
為首的老僧聲如洪鍾,穿透了碑林的嗡鳴:“此地妄語成疫,謊言滔天,已成天道不容之毒瘤!我等奉‘真言法旨’,前來淨化。爾等速速退去,否則,便與這滿穀謊言一同化為灰燼!”
話音未落,眾僧齊齊抬手,口中梵音大作。
一道由金色經文構成的光幕拔地而起,瞬間將整個忘川穀的出口徹底封鎖。
他們揚言,唯有焚毀此地所有墓誌銘,以“實錄碑”取而代之,將每個人的生平罪過一筆一劃公之於眾,方可平息天怒,消弭災禍。
虞清晝立於最高那塊石碑的頂端,衣袂在夜風中獵獵作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譏諷。
她正欲開口,卻見一個瘦小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從她身後走下石碑。
是那個盲童。
他麵無表情地走向那圈燃燒的梵音結界,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徑直走入了火圈。
火焰舔舐著他的粗布衣衫,他卻恍若未覺。
他彎下腰,從地上拾起一片被符火燒盡的、淨言宗僧人留下的經文紙灰,緩緩放入自己口中。
他靜靜地咀嚼著,那神情仿佛在品嚐什麽絕世佳肴。
片刻後,他張開嘴,猛地吐出一枚通體漆黑、散發著不祥氣息的符釘!
符釘落地,悄然無聲地沒入土中。
下一刻,它如活物般破土而出,化作一道黑色藤蔓,閃電般纏住了一名離得最近的淨言宗僧人的腳踝!
那僧人渾身一震,臉上的青銅麵具瞬間布滿裂紋。
他像是被扼住了喉嚨,發瘋般地嘶吼起來,喊出的卻是他此生從未對任何人說出口的罪行:“我……我燒了寺裏百卷禁書孤本……是我燒的!我隻是想獨掌真解,成為唯一的傳承者!”
一石激起千層浪,淨言宗的陣列頓時一片嘩然。
與此同時,虞清晝感到頸側一陣劇痛。
她伸手一摸,那枚剛剛植回體內不久的“謊言之骨”金屬結節,表麵竟開始浮現出蛛網般的細密裂紋。
這是她賦予自己的“赦罪”權限,正在遭受“真言法旨”大規模抵製的征兆!
舊世界的規則正在反撲!
她腦海中猛然閃過薑璃在化作代碼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當所有人都相信一件假事時,它就成了新的律法。”
她她不再猶豫,指尖化刃,割破自己的手腕,任由鮮血滴入井邊那顆糖丸融化後留下的殘渣裏。
隨即,她從盲童腳邊撚起一撮符釘碎裂後的黑灰,一同混入其中,調製出一種猩紅中透著詭譎黑色的油墨。
她躍至那塊刻有《新約十三條》的最高石碑背麵,用手指蘸著那猩紅的油墨,以前所未有的力量,一筆一劃地寫下三句驚世駭俗的“神諭”:
“神愛吃謊話。”
“佛祖也騙過人。”
“第一個說真話的該下地獄。”
寫完,她指尖燃起一簇幽藍的磷火,對著那三行字來回烘烤,強行催動石碑的靈性,讓這褻瀆的油墨深深滲入石髓之中,與《新約十三條》的根基融為一體!
次日清晨,一個偷偷潛入穀中、本想砸毀石碑的少年,在經過一塊刻有“我怕誠實會死”的石碑時,突然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他抱著那冰冷的石碑,像抱著失散多年的親人,淚流滿麵地嚎啕大哭:“我娘臨終前告訴我,她是天上的仙胎轉世,很快就會回來接我……我知道那是假的……我知道!可我就是想信啊!我求求你們,讓我信吧!”
他的哭聲仿佛一個開關。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自發地為這些屬於自己的墓誌銘獻上祭品。
有人剪下自己的一縷發辮,緊緊纏繞在碑身;有人將親人的骨灰混入朱砂,小心翼翼地塗抹著字縫;更有人將自己最珍視的信物,輕輕放在碑前。
他們不再是反抗者,而是在進行一場虔誠的朝聖。
虞清晝站在高處,清晰地看見,一股股比之前濃鬱百倍的謊語之光,從每一塊被“供奉”的石碑中升騰而起,在忘川穀的上空交織、匯聚,最終凝成一層薄紗般的斑斕帷幕,將整片山穀溫柔地籠罩其中。
淨言宗的梵音再也無法穿透這層帷幕。
玄那近乎透明的身影,在晨霧中最後一次凝聚成形。
他的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無比清晰地傳入虞清晝的識海:“你正在製造一場前所未有的集體幻覺……但這正是新規則紮根於人心的唯一方式。”
他抬起那隻由數據流組成的手,指向天際。
虞清晝抬頭望去,瞳孔驟然收縮。
原本清澈的雲層,竟像是被無數隻看不見的大手操控著,開始緩慢地移動、拚寫——那赫然是《新約十三條》的完整全文!
天道,正在被迫記錄新的曆史!
“不是你們在利用謊言,”玄的聲音徹底消散前,留下了最後一句話,“是謊言……開始主動選擇它的承載者了。”
虞清晝望著這一幕,心神劇震。
也就在此時,盲童緩緩走到了那片被符火映照出的、合歡宗欲念祭壇的遺址正上方。
他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枚由井邊糖丸殘渣與符釘黑灰壓製而成的圓餅,形似一輪黑色的太陽。
他將那枚圓餅輕輕放在地上,恰好對準了地下三百具屍骨交織的心髒位置,然後,他盤膝而坐,幹裂的嘴唇微微開合,再次哼唱起薑璃當年在河邊洗衣時的小曲。
刹那間,地底深處,那三百具白骨的眼眶中,同時亮起了幽幽的熒光!
它們空洞的口中,湧出無窮無盡的、散發著微光的熒光蟲群。
蟲群破土而出,圍繞著那枚黑色圓餅瘋狂旋轉飛舞,最終,在半空中凝聚成一顆巨大、斑斕、緩緩轉動的“偽神之眼”!
虞清晝感到頸間的金屬結節非但不再疼痛,反而劇烈地搏動起來,一股前所未有的磅礴力量湧入她全身。
她的耳邊,響起了無數個聲音的重疊,它們匯成一句話,清晰無比:
“你說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
她握緊了腰間的符刀,猛地轉身,望向山穀之外煙塵滾滾的官道。
在那裏,一支身披金色袈裟、手持降魔法器的軍隊,正以雷霆萬鈞之勢,朝著被謊言帷幕籠罩的忘川穀,全速逼近。
那凜冽的佛光與殺氣,遠非淨言宗可比,仿佛要將這片剛剛誕生的“偽神”淨土,徹底碾為齏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