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8章 你的謊別想當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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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原的風,帶著一股尚未散盡的焦糊味,吹過連綿百裏的廟墟。
    虞清晝的身影如同一道淡墨,印在這片灰敗的畫卷上。
    她行至那塊幸存的空白石碑前,指尖輕輕撫過那行娟秀而灑脫的字跡——“下次輪到你編的時候,別忘了加點甜。”
    就在指尖觸及石刻的刹那,她喉間那枚曾被晶紋殘片填補、如今已與血肉相融的金屬結節,猛地傳來一陣針紮般的灼痛。
    這不是物理層麵的創傷,而是一種來自法則根源的反噬。
    昨夜的夢境如潮水般湧回腦海:那三百座被她親手推倒的“謊母”神像,竟在無垠的星河深處悄然重組,化為一尊俯瞰眾生的巨大幻影。
    祂們不再流著金淚,而是口唇齊動,莊嚴地誦讀著一部從未存在的《偽神真經》,那聲音化作實質的聲浪,沿著大地深處看不見的地脈網絡,逆灌而回,狠狠撞擊著她這個“謊言”的源頭。
    她猛地蹲下身,抓起一把混雜著神像金粉與黑糖灰燼的泥土。
    泥土尚有餘溫,仿佛是那個崩塌信仰最後的歎息。
    她並指為刀,劃破掌心,殷紅的血珠滴落,以血為引,在掌心的泥土上瞬間勾勒出一道繁複詭異的反溯符。
    沒有念誦咒語,沒有引動天地元氣,那把泥土竟在她掌中自行蠕動、排列,組合成一行微小卻刺眼的亂碼:“他們用我們的謊,重鑄了舊鎖。”
    話音未落,她麵前一道龜裂的地縫中,風與餘燼無聲地匯聚,勾勒出一個模糊而高挑的輪廓。
    是玄。
    他的存在仿佛一個信號不良的投影,斷斷續續,帶著來自世界之外的疏離感。
    “你摧毀的是形,不是念。”玄的聲音穿過風聲,帶著金屬摩擦般的質感,每一個字都在空氣中留下淡金色的殘影,“當‘謊’本身成為一種可以被朝拜的新信仰,它便會自動滋生出新的牧羊人,以及新的羊圈。”
    虞清晝緩緩站起身,拍掉掌心的灰燼,臉上浮現出一抹冰冷的譏誚:“那就讓牧羊人聽見狼的聲音。”
    她從懷中取出了那枚由盲童煉化、通體漆黑宛如深淵的糖丸。
    她沒有絲毫猶豫,將它置於掌心,猛然發力一壓。
    隻聽“哢嚓”一聲輕響,堅硬的糖殼應聲碎裂。
    刹那間,那內裏流轉的億萬星河驟然靜止,仿佛時間被按下了暫停。
    下一瞬,無數道細如蛛絲的光線從中爆發,交織成一幅龐大的網絡圖譜。
    每一條光線,都代表著一個曾被偽神教收錄進“功德簿”的謊言,它們的軌跡不再散亂,而是萬流歸宗般,齊齊指向了大地深處——一座被遺忘了數個朝代,深埋於州府地下的巨型青銅祭壇。
    當虞清晝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現在祭壇入口時,盲童早已等候在那裏。
    他安靜地站立著,手中沒有拄著那根熟悉的竹杖,隻是赤著雙足,在冰冷的青銅地麵上,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一個奇怪的動作。
    他的足尖劃過地麵,模仿著在水中搓洗衣物、打磨紙漿的姿態。
    每一個完整的九次劃動之後,便有一縷稀薄的遊魂從祭壇的地磚縫隙中緩緩浮出,口中機械地吐出半句支離破碎、未曾講完的遺言。
    “我……我隻是想給女兒買支糖葫蘆……”
    “那幾畝薄田,不是逆產,是……”
    “大人,草民不識字,那份狀紙……”
    虞清晝的瞳孔驟然收縮。
    她認得這些魂影的氣息——他們全都是在舊的“真言”法度之下,因“妄言罪”而被處死、被從曆史上抹除的可憐人。
    如今,他們死後不得安息的執念,竟被偽神教用秘法偷偷捕獲,禁錮於此。
    他們那些未能說出口的辯解與謊言,被反複淬煉、拆解、重組,最終煉成了所謂的“聖諭母本”,用於批量生成那些需要信徒付費購買、標準統一的“許可禱詞”!
    她閉上雙眼,神識沉入那些遊魂的低語之中。
    她清晰地“聽”到,在每一段看似悲憫的“聖諭”結尾,都被悄悄植入了一句極其隱晦的低頻咒文,如同附骨之疽,無聲地侵蝕著聽者的心智——
    “信我者,得真謊。”
    真是個絕妙的諷刺。
    以謊言之名,行規訓之實。
    這把“舊鎖”,比真言司的枷鎖更加精致,也更加惡毒。
    虞清晝睜開眼,眼中已無半分情緒。
    她再次割開自己的手腕,這一次,鮮血沒有滴落,而是在她的控製下,如一條靈蛇,精準地鑽入祭壇中心一道最深的縫隙之中。
    “逆誓歸源陣,啟!”
    她發動了這個從未示人的禁術。
    此陣不依靠任何符籙法器,而是以施術者最深刻的“自我否定”作為驅動核心。
    虞清晝在陣法啟動的瞬間,將自己曾說過的、最違背本心的一個謊言,作為祭品,投入了陣心——
    “我不在乎誰繼承我的名字。”
    這個謊言,是她斬斷與過去一切聯係的誓言,也是她內心最深處的執念。
    當這股蘊含著極致“否定”之力的心念隨著血液滲入地底,整座龐大的青銅祭壇開始劇烈震顫,發出一陣陣不堪重負的**。
    那些被禁錮的、麻木的魂影猛然間停止了低語,齊刷刷地回過頭,空洞的眼窩死死“盯”著祭壇下方那些閃爍著幽光的青銅管道。
    下一刻,一股積壓了千百年的怨氣與怒火轟然爆發,化作一道撼天動地的神魂咆哮,從每一個魂影口中同時吼出:
    “誰準你們替我們說話?!”
    聲波如怒濤,瞬間掀起地底灼熱的地火!
    金紅色的火焰燒穿了厚重的青銅管道,將那些所謂的“聖諭母本”付之一炬,化作衝天的黑煙,直上雲霄!
    火焰升騰的最高點,玄的身影最後一次顯現,他立於祭壇頂端的虛空之中,俯瞰著下方狀若煉獄的景象。
    “你正在撕毀最後一個許可證,”他的聲音在烈焰的轟鳴中依舊清晰可辨,“包括你自己的。”
    虞清晝仰頭望著他,狂風吹動她的發絲,猶如舞動的黑色火焰。
    “從沒人授權我當先知。”
    她說完,做出一個讓玄的輪廓都為之波動的動作。
    她伸出兩根手指,毫不猶豫地、狠狠地插進自己喉間,在那塊與血肉相連的金屬結節處用力一剜!
    劇痛傳來,鮮血噴湧。
    她竟硬生生將那枚象征著“立法者殘痕”身份、賦予她言語赦罪權限的金屬結節,連帶著血肉剜了出來!
    她看也未看,將這枚跳動著金色電光的結節奮力擲向祭壇的核心。
    “轟——!”
    結節在空中爆裂,沒有發出巨響,卻釋放出了一股無法形容的逆流音潮。
    那是千百年來,所有曾借由“赦罪權限”發聲的亡者之言,所有被記錄、被定義、被允許的“謊言”,在這一刻被徹底逆轉、汙染、解放!
    這股音潮瞬間淹沒了那些正在被地火焚燒的“聖諭母本”,將其徹底汙染成一股誰也無法解讀、無法利用的亂碼洪流。
    祭壇在哀鳴中緩緩崩塌。
    盲童默默地走入那片狼藉的深處,在冷卻的灰燼中,他捧起一抔浸染了虞清晝鮮血與亡魂眼淚的灰燼,緩緩放入口中,麵無表情地咀嚼著。
    這一次,他咀嚼了很久很久。
    良久,他張開嘴,吐出了一顆全新的糖丸。
    那糖丸通體透明,純淨無暇,內裏不再有璀璨的星河,唯有一片溫潤的、空白的光暈,仿佛混沌未開的第一縷光。
    虞清晝接過糖丸,她胸前的傷口仍在淌血,臉色蒼白如紙。
    她將這顆透明的糖丸放入口中,輕輕咬破一角。
    沒有味道。
    既不甜,也不苦。
    唯有舌尖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刺痛,仿佛被某個尚未出生的孩子,用還沒長牙的牙床,好奇地、輕輕地咬了一口。
    她抬起頭,望向遙遠的地平線。
    廢墟之外,一座嶄新的、小小的廟宇正在某個不知名的村落悄然升起。
    它的門匾上空無一字,沒有神像,也沒有香火。
    隻有一個紮著總角的孩童,正蹲在廟前的空地上,用一截黑色的炭筆,歪歪扭扭地在地上寫著什麽。
    他一邊寫,一邊喃喃自語:“我說的不算數,但我還是要說。”
    風起了,卷起遠方祭壇廢墟的灰燼,盤旋著越過山川田野。
    一縷不含任何神性、純粹由意誌構成的“謊語之光”,隨著那風,越過那孩童的頭頂,靜靜地落在了他的眉心。
    然而,這陣風並未就此停歇。
    它吹過那片焦土,吹過那座新廟,吹過了整個乾元王朝。
    它將那童稚的字跡吹得模糊,也將那撕裂天地的神魂咆哮吹向四方。
    目睹了神祇崩塌、法則破碎的人們,心中湧起的並非解放的狂喜,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茫然與恐懼。
    風卷起焦土的餘燼,將那童稚的字跡吹得模糊,也吹散了言語本身最後一點可供信賴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