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9章 沒蓋章的謊才最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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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數日,那陣吹散了言語溫度的風,便在乾元王朝的大地上掀起了一場詭異的“棄言潮”。
    從繁華的州府到偏遠的村寨,百姓們仿佛一夜之間達成了某種默契,紛紛以布條自封其口。
    那布條上,用最樸拙的木炭寫著四個字:“此口無證”。
    既然神祇已死,權威崩塌,既然謊言與真話的界限被徹底抹去,再無人能為言語的重量做擔保,那便幹脆不說。
    沉默,成了唯一的安全區。
    虞清晝行走在一座蕭索的村落裏,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
    她看見一戶人家,祖孫三代圍著一爐將熄的炭火,默默地打著手勢。
    年邁的祖母用布滿褶皺的手比劃著“冷”,年輕的母親指了指空空如也的米缸,而那個尚在垂髫的孩童,隻是茫然地看著她們,用小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又指向自己的嘴巴——他餓了。
    然而,當虞清晝的目光掃過那麵被煙火熏得發黑的土牆時,她的心猛地一沉。
    牆壁上,竟用指甲、用石塊、用一切能留下痕跡的東西,密密麻麻地刻滿了無數句子,那些本該在爐邊低語的話語,此刻正無聲地在牆上呐喊。
    “兒啊,娘對不住你,沒能讓你吃飽飯。”
    “婆婆,我不是故意頂撞你,我隻是……太累了。”
    “我想他了,想那個死在邊關的男人了……”
    “我後悔了,那天不該說那句狠話。”
    “我其實怕死,我不想就這麽悄無聲息地沒了。”
    這些句子層層疊疊,新的覆蓋舊的,字跡潦草而絕望。
    虞清晝伸出手指,輕輕觸碰其中一道最深的劃痕。
    指尖沾染的灰跡,竟在她掌心微光一閃,自發地拚湊出一行冰冷的亂碼:
    【沉默正在變成新的審查。】
    話音未落,村口那口早已幹涸的枯井邊緣,一道幾乎完全透明的輪廓緩緩浮現,仿佛是空氣中扭曲的熱浪。
    是玄。他的身形比上一次更加虛幻,幾乎與背景融為一體。
    “你打破了神壇,卻沒有為迷途的羔羊留下任何路標。”他的聲音不再有金屬摩擦質感,而是直接以金色字符的形式,在虞清晝的視野中逐字打印出來,“【自由若無錨點,終將漂成荒漠。】”
    虞清晝的視線垂下,落入枯井深處。
    井底,還殘留著一些被水泡爛、早已風幹的紙漿碎片,那是舊時婦人們洗衣時捶打書頁留下的痕跡。
    那些文字曾經承載著故事、律法、或是某人的思念,最終卻都在這井底化為無法辨認的纖維。
    看著那些碎片,虞清晝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被她塵封已久的畫麵——那麵能映照萬民心聲的薑璃直播鏡。
    它從未宣判過何為真理,何為謊言。
    它做的,僅僅是讓每一個跪在鏡前的人,清清楚楚地看見,在自己身後,還有成千上萬的人,也在假裝著相信,假裝著虔誠,假裝著自己並不孤單。
    那一刻,她忽然有所頓悟。
    “我們需要的不是高高在上的裁判,”她對著井底的虛無低聲說道,“是能看見彼此的……見證者。”
    她轉身,不再看玄,身形一閃便已消失在村口。
    三日後,三百個曾在“謊母”廟墟前刻下墓誌銘的人,被她以秘法召集至一片荒蕪的山穀。
    這些人裏,有老農,有商販,有失意的書生,也有曾經的士兵。
    虞清晝站在他們麵前,聲音清冷而決絕:“我要你們每一個人,寫下一句你們明知是虛假,卻願意為其承擔一切後果的話。”
    人群一陣騷動。
    “寫什麽都行,”她補充道,“可以是你從未宣稱過的欲望,可以是你不願承認的懦弱,可以是你深埋心底的嫉妒。隻有一個要求——不得署名。”
    在沉默與遲疑中,第一個人動了。
    一個斷了臂的退伍老兵,顫抖著拿起炭筆,在一張粗糙的紙條上寫下:“我嫉妒鄰居家的雞比我家的肥。”寫完,他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將紙條狠狠揉成一團。
    有人帶頭,便有了效仿。
    “我希望妹妹嫁得沒我好。”一個衣著光鮮的婦人咬著牙寫道。
    “我偷過李掌櫃的一文錢。”一個看似忠厚的老實人漲紅了臉。
    三百張承載著陰暗、卑微、卻無比真實的“謊言”的紙團,很快堆成了一座小山。
    虞清晝召來盲童。
    他懷中抱著一個巨大的瓦甕,裏麵盛滿了用那道“謊語之光”凝成的、如蜜糖般粘稠的透明糖漿。
    她親手將那三百個紙團投入甕中,看著它們在糖漿裏緩緩溶解、混合,最終化為一體。
    隨後,她命盲童以秘法將其重新煉製,塑成數百顆沒有任何標識、沒有任何區別的、灰撲撲的“野謊丸”。
    “傳下去。”虞清晝下達了最後的指令,聲音傳遍山穀,“告訴所有人,吃下一顆,就能說出一個不用負責的真心裏話。”
    盲童抱著盛滿“野謊丸”的瓦甕,再次踏上了旅途。
    他像一個沉默的影子,行走在那些被靜默籠罩的村寨。
    每至一戶門前,便從甕中取出一顆糖丸,輕輕放在門檻上,然後轉身即走,不發一言。
    起初,沒人敢碰這來路不明的東西。
    但當第一個餓得發慌的孩子,背著父母偷偷撿起糖丸塞進嘴裏後,奇跡發生了。
    他當著全家人的麵,脫口而出:“爹,我昨天看見你偷偷哭了。”
    那個一向威嚴的男人渾身一震,竟未發怒,隻是頹然坐倒,捂住了臉。
    消息不脛而走。
    有人在猶豫中吞下糖丸,下一刻便衝到鄰居家門口,大聲喊出壓抑了半輩子的道歉;有人則視其為新的騙局,憤怒地將糖丸砸得粉碎;更多的人,則選擇將這顆小小的藥丸珍藏起來,在無數個輾轉難眠的深夜,取出來,一遍遍地摩挲,仿佛那便是自己僅存的、可以說真話的勇氣。
    七日後,虞清晝再次巡訪各地。
    她發現,那些曾經被“此口無證”布條封住的嘴,開始零星地說話了。
    而那些曾經刻滿絕望字句的牆壁上、古老的槐樹幹上、甚至廢井的井蓋內側,開始悄然浮現出更多匿名的留言。
    “我娘打我,不是因為不愛我,是因為她自己也痛。”
    “我每天去廟裏磕頭,隻是為了能多分一碗救濟米。”
    “樓上那家的哭聲,我聽見了,但我不敢開門。”
    這些話語雜亂無序,前後不搭,卻仿佛帶著一種奇特的魔力,在每一個看到它們的人心中,悄然形成了一張無形的共情之網。
    人們在別人的懦弱裏,看到了自己的恐懼;在別人的懺悔裏,原諒了自己的過失。
    月華如水,玄的身影在虞清晝的身後最後一瞬沉凝顯現,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晰。
    “你在製造一個不可控的共鳴場。”他的金色字符在夜色中閃爍,帶著前所未有的警示意味,“但別忘了,監察使的殘識仍在世間窺探——【它們最喜歡在混亂中,尋找可以被培育成新秩序的種子。】”
    虞清晝聞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沒有回頭,而是猛地抬手,從自己臂彎的皮膚下,生生摳出那枚早已與血肉融為一體的晶紋殘片!
    在周圍人群的驚呼聲中,她看也不看,反手將那枚鋒利的殘片,狠狠插入自己心口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舊傷之中!
    劇痛讓她臉色瞬間煞白,但她的聲音卻異常洪亮,響徹夜空:
    “我,虞清晝,此生從未撒過任何彌天大謊!”
    這是她發動的最終禁術——“悖論烙印”。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潔白的肌膚上,驟然浮現出無數道細如蛛網的血色裂痕。
    每一道裂痕中,都滲出不屬於她的記憶片段——有老農在旱地麵朝黃土的祈禱,有少女在繡樓中對情郎的思念,有士兵在沙場上臨死前的恐懼……那正是她曾借用無數偽麵皮,體驗過的、屬於別人的謊言人生!
    人群嘩然,卻無人退縮。
    他們看到的不是一個崩壞的怪物,而是一個承載了眾生之苦的容器。
    一個膽大的少女緩緩走上前,她從懷中摸出一顆珍藏的“野謊丸”,含入口中,然後抬起頭,迎著虞清晝的目光,用一種近乎解脫的語氣,輕聲說道:
    “我也騙過所有人,包括我自己。”
    遠處的村口,老槐樹下,盲童默默拾起一枚被人丟棄的、破碎的糖殼,放入口中,細細地、耐心地咀嚼著。
    片刻之後,他張開嘴,吐出了一顆微小的光點。
    光點落地,無聲無息地生根發芽,竟長出了一朵形狀酷似人類耳朵的、通體剔透的銀色小花。
    虞清晝走過去,俯身將那朵銀花摘下。
    湊到耳邊,她聽見花蕊之中,傳來千萬個細微到無法分辨的聲音,它們彼此交錯,不分真假,沒有定論。
    “你說呢?”
    “你覺得呢?”
    “也許……都可以吧。”
    她將這朵奇異的銀花別在自己的衣襟上,抬眼望向天際。
    那道原本僵硬、霸道的“謊語之光”光流,此刻竟如春日解凍的溪水,在雲層間自然蜿蜒,不再急於證明什麽,也不再強求被誰信仰,隻是靜靜地流淌著。
    遠處,一名老婦人正坐在自家門檻上,教她的小孫兒用麥稈折紙鳥。
    她一邊折,一邊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低聲說:“記住,等你會飛了,別忘了給自己編一個好聽點的落地姿勢。”
    風從遠方吹來,帶著泥土和新生的氣息。
    同樣被風帶來的,還有一則在行商口中流傳的、尚不確切的消息。
    據說在遙遠的南方,春寒料峭之際,一座名為“誠鄉”的小鎮正拔地而起,鎮上開始豎立起一座座冰冷而光滑的石碑,宣稱要將世間一切言行記錄在案,永世不改。
    他們將那片碑林,稱為“實錄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