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8章 別拿我爹的謊當免死金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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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沙卷過,吹起了其中一名少年胸前的木牌,露出了上麵的字跡——父輩妄言,子嗣贖罪。
    短短八個字,猶如淬了毒的鐵釘,狠狠釘在虞清晝的瞳孔裏。
    她目光掃過,那幾十名少年胸前,無一例外,皆是這八個字。
    他們的年齡大多在十歲到十五歲之間,本該是頑劣跳脫的年紀,此刻卻像一群被提前風幹的標本,眼神空洞,嘴唇幹裂,被粗重的鐵鏈鎖在風化的石柱上,任由夾雜著砂礫的狂風抽打在臉上。
    一名須發皆白、身穿暗色長袍的老者,手持一卷泛黃的竹簡,正在石坪前踱步。
    他便是這荒鎮的長老,聲音嘶啞而威嚴,如同被砂紙打磨過無數次:“記住!你們的父輩,皆是‘偽麵皮’之亂的從犯!他們用謊言玷汙了血脈的純淨,用虛假的忠誠欺瞞了聖上的耳目!祖輩說過的謊,必須由後代還清!這是天理,也是鎮規!”
    他頓了頓,用竹簡的尖端挨個敲擊著少年們胸前的木牌,發出沉悶的“篤篤”聲。
    “每日卯時,在此背誦《罪裔懺悔錄》一百遍,直至你們的血脈徹底洗淨父輩的汙穢!若有違逆,或口齒不清者,剜舌!”
    “剜舌”二字一出,少年們的身體齊齊一顫,那麻木的眼神裏終於透出一絲活人才有的恐懼。
    虞清晝藏身在不遠處一座坍塌的土牆後,指尖冰冷。
    她瞬間明白了。
    這些人,竟是當年追隨她,參與了那場顛覆“正音司”的“偽麵皮”行動者的子女。
    舊的秩序被打破,但舊勢力的幽靈並未散去。
    他們換了一種方式,借“血債血償”這麵看似正義的大旗,重新建立起一套更為殘酷的話語審查體係。
    她腰間的符刀“驚蟄”發出一聲微不可察的輕鳴,殺意已然凝聚。
    但她握緊刀柄的手,最終還是緩緩鬆開。
    不行。
    若此刻衝出去,以雷霆手段斬殺長老,摧毀這套酷刑。
    她固然能救下這些孩子,但然後呢?
    “為反抗暴政而犧牲者的後代”,這個身份將成為他們新的枷鎖,讓他們在另一種神話裏被祭奠、被同情、被定義。
    他們依舊不是他們自己。
    她要斬斷的,是“子為父償”這根傳承了千年的鎖鏈本身。
    夜色降臨,虞清晝悄無聲息地潛入鎮上一間廢棄的破廟。
    月光從屋頂的破洞灑下,照亮了蛛網和塵埃。
    她盤膝而坐,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
    裏麵是她從自己手臂那道亂碼烙印上剝離“血契”時,殘留下的幾片半透明的刺青皮屑。
    她又找來一張洗衣婦們用來捶打衣物後過濾雜質的紙漿濾網,以及一個裝著清水的瓦罐。
    她將刺青皮屑與一小塊紙漿一同放入瓦罐,然後抬起手腕,露出那截雪白的肌膚。
    她沒有猶豫,用指甲劃破一道細小的口子,擠出幾滴鮮血。
    但她覺得還不夠。
    她想起了那個盲童,想起了他那能消解一切既定規則的唾液。
    一種奇異的直覺湧上心頭。
    她閉上眼,集中精神,竟真的在意識深處“看”到了盲童的所在。
    他似乎感應到了她的呼喚,竟隔空吐出了一小團晶瑩的、類似唾液的物質。
    那物質憑空出現在虞清晝麵前,精準地滴入瓦罐中。
    罐內的液體瞬間沸騰起來,血、皮屑、紙漿與那神秘的唾液混合,最終化為一灘蠕動著的、果凍般的半透明膠質。
    虞清晝取來筆墨,在三張草紙上分別寫下三句截然不同的“偽證”:
    “我父親是個懦夫,他根本不想當英雄。”
    “我母親偷過鄰居家的糧,隻為給我換一口熱湯。”
    “我的血統裏,沒有任何值得誇耀的榮耀。”
    她將那膠質小心翼翼地塗抹在三張寫滿字的草紙上。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那膠質如同擁有生命般,將墨跡完全吸收,隨後竟自行拉伸、折疊,最終蠕動成了三片薄如蟬翼的、酷似人類聲帶的組織。
    它們微微震顫著,發出幾乎無法聽見的、斷斷續續的低語,正是紙上那三句話。
    虞清晝將這三片“偽證聲帶”悄悄貼在了鎮上三口主要水源井的井壁內側。
    三日後,荒鎮的清晨不再死寂。
    許多孩童從夢中驚醒,臉上掛著淚痕,嘴裏卻無意識地念叨著一些大逆不道的話。
    “我爹……他隻是因為怕死……”
    “我娘撒謊……是為了救我,不是為了騙人……”
    這些話語像瘟疫一樣在孩子們之間蔓延。
    大人們驚恐地捂住他們的嘴,卻無法捂住他們眼中那份悄然滋生的、名為“困惑”的光。
    鎮口的枯井邊,盲童不知何時已站在那裏。
    他手中沒有拐杖,隻是伸出瘦骨嶙峋的指尖,在幹燥的空氣中,一遍又一遍地模仿著搓洗紙漿的動作,反複描摹著那個輕柔的弧線。
    每當他完成九次劃動,便有一縷肉眼無法看見的聲波如漣漪般擴散開來。
    虞清晝能“看”到那聲波。
    她察覺到,這並非召喚,而是校準。
    盲童在用一種她無法理解的方式,調動著某種最原始的、屬於“生靈”而非“族群”的認知頻率,試圖喚醒沉睡在每個人血脈深處,那被宗法和規矩層層包裹的共情反射。
    她將手臂上那道新生的亂碼烙印輕輕撕下一角,貼在自己耳側。
    刹那間,無數細碎的聲音湧入腦海。
    她竟清晰地聽見,十裏之外的一間茅屋裏,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嫗正抱著她的小孫兒,用幾乎快要散在風裏的聲音低語:“記住,孩子,奶奶這輩子撒過很多謊……但那次騙了裏正,說家裏沒有餘糧,是為了給你留下一口救命的米。有時候,謊話比真話更暖和。”
    虞清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時機到了。
    她再次召集了那些曾為她雕刻“反寫遺言”的老匠人。
    他們一路追隨她,已將她視作打破一切舊枷鎖的神祇。
    “去,收那群被鎖著的孩子為徒。”她下達了命令,“教他們你們最拿手的刻碑技藝。”
    老匠人們麵麵相覷,一人壯著膽子問道:“大人,刻什麽?刻他們父輩的罪狀,還是刻您的功績?”
    “都不是。”虞清晝的眼神穿透夜色,銳利如刀,“我給你們定下鐵律:一,不得教他們刻任何真實發生過的事;二,不準在石碑上署上任何人的名字;三,隻準他們刻一句自己最想說、卻又不敢說出口的話。”
    她頓了頓,補充道:“就從‘我想被人相信一次’開始。”
    七日之後,荒鎮外的亂石崗上,悄然立起了三百多塊歪歪斜斜的石碑。
    上麵的字跡稚嫩、笨拙,內容更是荒誕不經,匪夷所思。
    “我是天上的狐狸精轉世,來人間是為了找一根雞腿。”
    “我昨晚做夢,夢見自己一拳打死了皇帝。”
    “我其實一點也不想贖罪,我隻想睡一個安穩覺。”
    這些不成體統、甚至可笑的話語,雜亂無序地排列著,卻像一張無形的巨網,散發出一種奇異的共鳴。
    它們不辯解,不反抗,隻是單純地“存在”著。
    這張由無數個人主觀囈語構成的網,悄無聲息地包裹了整個荒鎮,那套“血緣贖罪”的嚴酷法則,在這片荒誕的呢喃麵前,顯得如此僵硬而可笑。
    月上中天,玄的身影在斷牆之上悄然浮現,薄如一道飄忽的倒影。
    一串金色的亂碼在它身前閃爍:【你在製造一個不可控的共鳴場。
    謊言的自由,會催生出更可怕的秩序。
    監察使的殘識仍在暗中窺探——它們最喜歡在混亂中,尋找那顆能夠發育成新神權的秩序種子。】
    “是嗎?”虞清晝發出一聲冷笑。
    她猛地撕開胸前的衣襟,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膚。
    那上麵,竟密密麻麻地刺滿了無數細小的文字,正是她曾借用“偽麵皮”體驗過的、那些死者的遺言!
    她舉起符刀“驚蟄”,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狠狠劃過自己的胸膛!
    鮮血湧出,那些刺青文字仿佛活了過來,在血色中蠕動。
    她發動了“血契剝離術”的第二重變化——“二代篇”。
    “我,虞清晝,從未繼承過任何人的話語權!”她高聲宣告,聲音清越,傳遍四野。
    話音剛落,她的全身皮膚上,竟浮現出無數道細小的裂痕。
    每一道裂痕裏,都滲出一絲絲扭曲的光影,那正是她曾借用過的、屬於他人的記憶片段和謊言人生。
    她當眾將這些不屬於自己的“遺產”盡數剝離!
    人群嘩然,卻無人退縮。
    那些被解放的少年們,怔怔地看著她。
    終於,一名膽大的少年走上前,從地上撿起一塊被丟棄的、含有膠質的草紙團,那正是虞清晝製造的“野謊丸”的殘渣。
    他學著別人的樣子,將它含在嘴裏,片刻後,用一種近乎解脫的語氣,輕聲說道:“我也騙過所有人……從今天起,我隻想騙我自己。”
    石碑林深處,盲童緩緩走入其中。
    他彎下腰,捧起一塊被人丟棄的碎裂石碑,麵無表情地放入口中,咯吱咯吱地咀嚼起來,仿佛在品嚐什麽絕世美味。
    片刻後,他吐出一顆微小的光點。
    光點落地,竟迅速生根發芽,長出了一朵形似耳朵的、通體剔透的銀色花朵。
    虞清晝走過去,俯身摘下那朵“耳之花”。
    她將花蕊湊到耳邊,立時聽見了千萬個細微到無法分辨的聲音,它們彼此交錯,不分真假,沒有對錯,隻是在不斷地、溫柔地詢問著:
    “你說呢?”
    “你覺得呢?”
    “也許……都可以吧。”
    她將這朵銀花別在自己的衣襟上,抬眼望向天際。
    那道原本僵硬、指向明確的謊語光流,此刻竟變得如溪水般蜿蜒自然。
    它不再急於去證明什麽,也不再執著於去推翻什麽,它隻是流淌著,存在著。
    遠處,一名老婦人正教她的小孫兒用草葉折紙鳥。
    她壓低了聲音,像是在分享一個天大的秘密:“等你學會飛了,別忘了給自己編一個最好聽的落地姿勢。”
    虞清晝轉身,準備離開這片已經獲得“新生”的土地。
    然而,就在她踏出荒鎮邊界的一刹那,一陣自西麵群山深處傳來的風,帶來了一絲極其微弱、卻又無比清晰的、金屬摩擦般的異響。
    那聲音像是無數細小的鐵片在相互叩擊,又像是有人在用牙齒反複啃咬著堅硬的青銅。
    她循聲望去,遠方的山脈輪廓在暮色中顯得格外猙獰,當地人稱那裏為——齒顎山。
    看來,除了血脈和言語,還有人找到了另一種打造囚籠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