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9章 最後一個背祖訓的該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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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音自西麵群山深處傳來,初時微弱,仿佛隻是風拂過鐵葉的錯覺,但虞清晝的感知早已被“血契剝離術”磨礪得非人般敏銳。
她側耳細聽,那聲音便清晰起來,不再是單一的摩擦聲,而是成千上萬個細碎聲響的疊加,像是無數隻看不見的蝗蟲,正用鐵顎啃食著山脈的青銅骨骼。
齒顎山。
虞清晝眸光微凝,身影已化作一道貼地疾行的淡影,朝著聲音的源頭掠去。
山路崎嶇,夜色漸濃,可對她而言,這片被黑暗籠罩的世界反而更加清晰。
她的左眼之中,無數道代表著情緒與信息的光流交織成網,而那股詭異的聲響,在她的視野裏呈現為一種僵直、呆板、不斷自我重複的青色光波,如同一排排冰冷的墓碑,矗立在情感世界的荒原之上。
半個時辰後,一座巨大的山寨出現在她的眼前。
寨子依山而建,通體由青黑色的巨石壘成,風格粗獷而壓抑。
寨門之上,懸著一塊巨大的青銅匾額,上書兩個古樸大字——守真。
守真寨。好一個諷刺的名字。
虞清晝沒有走正門,身形如狸貓般輕盈,幾個起落便翻上了高聳的寨牆。
她潛伏在陰影之中,俯瞰著寨內的景象,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
寨中並非死寂,反而燈火通明。
廣場上,校場中,甚至家家戶戶的門前,都聚集著人群。
從白發蒼蒼的老者到尚在垂髫的稚童,全族上下,無一例外,都在進行著一種詭異的儀式。
每個人的脖子上,都掛著一枚巴掌大小的青銅牙牌,牌上用古老的篆文烙印著四個字——祖訓烙印。
今夜正是朔望之期,寨中的長老們正挨家挨戶地分發著一種鴿子蛋大小的特製陶丸。
族人們接過陶丸,神情肅穆,甚至帶著一絲狂熱的虔誠,將其放入口中。
“哢嚓——”
清脆的碎裂聲此起彼伏,在寂靜的山夜裏顯得格外刺耳。
他們竟是生生用牙齒將堅硬的陶丸咬碎!
隨著陶丸的破裂,一股極淡的、混合著泥土與朽木氣息的粉末散逸出來,被他們毫不猶豫地吞入腹中。
虞清晝瞳孔驟縮,她看清了,那粉末,是骨灰!
微量的、屬於先祖的骨灰。
吞服骨灰之後,族人們的眼神開始變得渙散,進入一種近乎夢遊的恍惚狀態。
他們嘴唇翕動,開始用一種毫無起伏的、仿佛被提前錄製好的語調,齊聲複述著什麽。
“《先祖實錄》,第五卷,第十二章:先祖諱德,為保宗族,自斷一臂,其義凜凜……”
整齊劃一的聲音匯聚成一股無形的洪流,衝刷著寨中的每一個角落,也衝刷著每一個人的神智。
虞清晝清楚地“看”到,那僵直的青色光波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將整個山寨包裹得密不透風。
這不是傳承,這是認知格式化!
用先祖的“絕對真實”來覆蓋、抹除所有個體的“相對真實”。
她悄無聲息地潛入一間亮著燈的屋子,一名看上去不過七八歲的孩童剛剛吞下骨灰,正靠在母親懷裏,雙目無神地背誦著祖訓。
他的母親一邊撫摸著他的頭,一邊用同樣空洞的聲音應和著。
虞清晝指尖微動,一滴殷紅的鮮血從她指端滲出,悄無聲息地滑落,精準地滴入那昏睡孩童微張的唇角。
刹那間,一股龐雜混亂的意識流湧入她的腦海。
她看到了這孩子最深層的夢境——那是一片無盡的虛空,無數像他一樣的孩童被無形的鐵釘釘在半空,他們的嘴巴被強行撬開,一條條由青銅字符組成的鎖鏈從喉嚨深處延伸出來,連接著一座巨大的、由骸骨堆砌而成的王座。
他們被迫發出統一的詞句,那聲音扭曲而痛苦:
“我不配有自己的名字。”
“我的思想屬於先祖。”
“我的記憶是宗族的財產。”
虞清晝猛然從那夢境中掙脫,心底泛起徹骨的寒意。
這比荒鎮的“血債血償”更為陰毒,那隻是在行為上加以禁錮,而這裏,是從根源上剝奪了一個人成為“自己”的資格。
必須打破它!
她退回陰影,從袖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小塊已經幹硬發黃的紙漿殘片,正是當年在薑璃的直播鏡下,被她親手揉皺又重新展開的那一角。
它見證過最純粹的謊言與最決絕的反抗。
虞清晝沒有絲毫猶豫,將這塊紙漿殘片貼在自己心口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舊傷之上。
她催動心頭精血,將其浸潤。
刹那間,劇痛與海量的記憶碎片如決堤的洪水,逆流而上,直衝她的識海!
有荒鎮孩童含住“野謊丸”後,在夢中第一次脫口而出的懺悔:“我爹……隻是因為怕死……”
有茅屋老婦在夜半時分,對著亡夫牌位低語的思念:“老頭子,他們都說你死得光榮,可我知道,你隻是想多看我一眼……”
有被救下的少年,在睡夢中,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夢見了母親抱著他時,哼唱的那支早已失傳的鄉間小曲……
這些曾被舊秩序視為“無效數據”的、充滿了個人情感與主觀色彩的私人謊言和記憶,此刻竟在她的皮下,形成了一道道細密的、如同葉脈般的微光紋路。
這光紋網絡,與她左眼所見的情感頻率線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共振!
與此同時,山寨的另一頭,一個瘦小的身影正抱著一個半人高的糖甕,在寂靜的巷道裏行走。
盲童的麵容一如既往的平靜,他每走到一戶人家門口,便會從糖甕裏取出一顆晶瑩剔透、仿佛包裹著星光的糖丸,輕輕放在門檻上,然後轉身即走。
那便是“夢謊丸”。
此丸不含任何藥性,卻能在人入睡時,誘發一種奇妙的記憶錯位——它會讓人在夢境與回憶之間,產生刹那的混淆。
你昨夜夢見自己飛上枝頭變鳳凰,醒來後,竟會恍惚一瞬,覺得那或許是自己某個被遺忘的前世。
七日之後,守真寨依舊在重複著朔望的儀式,但某些東西,已經悄然改變。
虞清晝再次巡訪各地,她發現,在那些不為人注意的角落——牆壁的縫隙裏,床底的橫梁上,甚至是灶台的內壁,開始悄然浮現出一些匿名的、歪歪扭扭的刻痕。
“爺爺說他年輕時曾獨戰猛虎/其實是被野狗追了三裏地。”
“奶奶一生守節,被立了貞潔牌坊/我聽見她在夢裏喊過隔壁木匠的名字。”
“父親說他從不撒謊/可他偷偷藏了一罐麥芽糖。”
這些話語雜亂無序,甚至有些可笑,但它們不再是統一的、被規劃好的“先祖實錄”,而是帶著個人體溫的、獨一無二的“私家秘聞”。
它們彼此呼應,在僵硬的青色光波之下,悄無聲息地編織成了一張巨大而無形的血緣反諷之網。
時機已到。
虞清晝選在下一個朔月之夜,直接走上了寨中最核心的祭台。
她以自身精血為引,在青石板上迅速布下一個詭異的陣法。
此陣沒有任何繁複的符籙,它唯一的燃料,是施法者最徹底的“否認出身”。
在全寨人驚愕的目光中,她在陣法的中心,用血寫下了三句驚世駭俗的偽證:
“我父母生我,隻為養老送終。”
“我的血脈毫無意義,與路邊野草無異。”
“我不屬於任何家族,我隻屬於我自己。”
每寫一句,腳下的大地便劇烈震顫一次。
祭台下的土壤仿佛變成了透明的,無數道掙紮扭曲的手影從地底浮現,它們瘋狂地抓撓著,似乎想要撕掉自己骨骼上那些無形的、刻有姓氏的骨牌。
虞清晝環視著台下那些麵露恐懼與掙紮的族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你們怕的不是忘祖,是終於能做自己!”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下達了命令。
早已埋伏在四周的老匠人們一擁而上,用鐵錘敲碎了所有族人脖子上的青銅牙牌!
“哢嚓!哢嚓!”
清脆的碎裂聲響徹夜空,這一次,不再是服從,而是反抗。
虞清晝命人將那些牙牌碎片收集起來,混入用磷火灰調製的墨汁中,再交給那些剛剛從認知格式化中驚醒的孩童們。
“去,把你們聽到的、想到的,都編成歌,唱給所有人聽。”
很快,稚嫩的童謠在山寨中傳唱開來:
“爸爸說我沒有用,膽小像隻小老鼠/可他夜裏偷偷哭,抱著枕頭喊媽媽。”
“奶奶誇我最聽話,祖宗的話要記住/可她教我翻牆頭,去偷鄰家的紅果果。”
歌聲所至,那原本僵直死板的青色謊語光流,竟開始變得柔軟,彎曲、纏繞,仿佛一根幹枯的藤蔓,終於學會了呼吸。
祠堂門口,一名曾因揭發親生父親“夢中叛亂”而獲得長老嘉獎的老漢,此刻正蹲在地上,用一截木炭在青石板上顫抖著寫下一行字:
“我說他夢裏罵先祖……其實,是我怕自己的心裏話被別人聽見。”
祭台深處,盲童緩緩走了進來。
他無視了周圍的一切,徑直走到那本尚未被銷毀的、象征著宗族至高無上權威的《宗統綱要》前。
他捧起那本厚重的典籍,麵無表情地放入口中,咯吱咯吱地咀嚼起來,仿佛那不是書頁,而是世間最美味的蜜餞。
良久,他吐出了一顆漆黑如墨的圓珠。
圓珠落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竟直接滾入地麵的縫隙,消失不見。
片刻之後,整片大地傳來一陣極其細微的震動。
那些牆上、梁上、灶台內的匿名留言,那些剛剛學會呼吸的謊言,同時停頓了一瞬。
隨後,它們仿佛擁有了同一個意誌,齊聲說出了一句從未有人教過的、全新的詞句:
“……下次,換我編個噩夢。”
虞清晝猛然回頭,她左眼映出的世界裏,那條原本隻是連接夢境與現實的情感頻率線,此刻已悄然蔓延、交織,徹底化作一張覆蓋了整個山寨的、擁有自主意識的巨大網絡。
“是誰在說?”她低聲問道。
風穿過空曠的坊市,無人應答。
唯有一片由無數謊言與私語匯聚而成的、閃爍著微光的葉子,悄然從空中飄落,靜靜地停在她的肩頭。
虞清晝立於守真寨祭台的廢墟之上,夜風吹拂著她的衣袂。
她低下頭,看著腳下那些被敲碎的青銅牙牌。
大部分碎片已在磷火墨汁中耗盡了靈性,變得黯淡無光,但仍有幾片最大的殘片,在月色下,依舊頑固地滲出著絲絲縷縷微弱的青光。
那光芒不再僵直,反而像活物般,在碎片的斷口處,緩緩蠕動、匯聚,仿佛在孕育著某種全新的、不為人知的形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