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7章 你許的願,老天爺得加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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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日清晨,當天光尚未完全驅散明鑒城廢墟的薄霧,封神台前便已人頭攢動。
    那塊曾代表著至高威嚴與冰冷秩序的漆黑石碑,如今成了九洲萬界最熱鬧的許願池。
    第一個嚐到甜頭的,是城中一個嗜酒如命的破落戶。
    他不過是醉後狂言,在玉冊上隨手劃拉了一句“醉酒說的話也算數”。
    當晚,他在酒館與人吹噓,拍著胸脯自稱“我乃東海龍宮巡夜判官,專管此地風雨”,話音未落,村口那口枯了半年的深潭竟陡然間蛟氣升騰,一團水霧自潭中衝天而起,盤旋在他頭頂,隨著他的醉步亦步亦趨。
    他指東,水霧便化作甘霖澆灌東邊旱田;他罵西,水霧便凝成冰雹砸向西村惡霸的屋頂。
    這份短暫的控水之能,雖在天明酒醒後煙消雲散,卻足以讓整個村子的人對他敬畏三分。
    緊隨其後的,是一個被主家壓迫多年的婢女。
    她日日遭打罵,心中積怨成海,卻無力反抗。
    夜裏,她顫抖著來到封神台,用一根燒黑的木炭寫下:“夢裏殺的人,不算償命。”當夜,她在夢中化身浴血修羅,手持利刃,將那平日裏作威作福的家主斬於刀下,醒來時淚濕枕巾,隻當是南柯一夢。
    可第二天,府中便傳來消息,家主在睡夢中猝然離世,麵容安詳,官府仵作查遍全身,也找不出一絲一毫的外傷,最終隻得將此案歸為不可揣測的“天罰”。
    一時間,光怪陸離的“新規”如雨後春筍般冒出。
    “走路撿到的錢,就是我的!”——於是,城中一個乞丐,一天之內竟在同一條路上撿到了十七次錢袋,次次都恰好是前一個失主剛掉落的。
    “吹出去的牛,能成真一半就好。”——於是,一個說書人講到“力能扛鼎”,自己便真的能單手舉起三百斤的石鎖,雖遠未到扛鼎之力,卻也足以驚世駭俗。
    虞清晝沒有幹涉,她隻是站在遠處,如同一位冷眼旁觀的棋手,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棋盤上每一顆棋子的異動。
    她很快發現,這無字玉冊並非一台冰冷的、有求必應的機器。
    它更像一個苛刻而又充滿好奇心的實驗者,將每一個願望都轉化為一種局部的、小範圍的規則進行試運行。
    若這個願望隻是一時興起,很快便會被遺忘,其引發的異象也會隨之消散。
    但若一條規則能在特定區域內,獲得足夠多生靈發自內心的認可與共鳴,那種無形的“心靈之力”便會匯聚起來,將這條“臨時條款”徹底固化,成為一片區域內顛撲不破的律令。
    這是一種全新的、自下而上的立法模式,混亂,卻充滿了生命力。
    而那個始終沉默的盲童,則徹底改變了他的工作。
    他不再敲擊地麵為玉冊校準,而是開始像一隻勤勞的蜜蜂,收集著每一個許願者離開封神台後留下的痕跡——他們在泥地上踩出的深淺不一的腳印,被風吹落的枯黃發絲,甚至是寫壞了願望、隨手丟棄的草稿紙團。
    他將這些看似瑣碎無用的東西一一撿起,投入到封神台後方一口早已幹涸的古井之中。
    井底,原本隻有些許微光的藻類,在接觸到這些沾染了“眾生願力”的雜物後,竟發生了奇異的變異。
    它們開始瘋狂增殖,彼此糾纏,最終生成了一種仿佛擁有生命的、會自行遊走的“願念孢子”。
    這些孢子輕若塵埃,隨風飄散,無聲無息地融入了九州大地的每一寸空氣裏。
    半個月後,遠在萬裏之外的邊陲小鎮,一個孤女夜裏夢見自己是遠古雨師的後裔,醒來後發現,自己隻要一開始哭泣,無論天氣多麽晴朗,頭頂都會迅速凝結烏雲,降下不大不小的雨水。
    西域的沙民中流傳著一句古老的諺語:“饑餓的駱駝能吞下天上的星辰。”某個酷熱的夜晚,一支迷失在沙漠深處的商隊彈盡糧絕,領頭的老者絕望地對著夜空念叨起這句諺語。
    下一刻,天上最亮的一顆星辰竟真的光芒一閃,化作一道流光墜入他身旁一頭瀕死的駱駝口中。
    那駱駝瞬間恢複了所有體力,駝峰中滿載的,不再是水,而是足以讓整支商隊走出沙漠的、散發著星光的甘甜果實。
    規則,正在以一種超乎想象的、野蠻的方式瘋狂生長。
    它正在脫離明鑒城這唯一的中心,也正在脫離虞清晝最初的掌控。
    但它也因此,真正地活了過來。
    這種無序的生長,必然帶來衝突。
    一日,幾行斷斷續續的金色驗證碼,悄然浮現在古井的井口邊緣,那是玄留下的警示:“LOCAL LAW CONFLICT DETECTED.”(檢測到區域法則衝突)
    虞清晝循著冥冥中的感應,來到兩座相鄰的村莊交界處。
    甲村在前幾日剛剛固化了一條新規:“孩子的話,永遠都是真的。”村中一個孩童指著鄰村乙村的牛,說了一句:“你家的牛偷吃了我家的麥子!”這條“鐵律”當即生效,甲村村民群情激憤,要求乙村賠償。
    而乙村,則虔誠地信奉著另一條規則:“隻要是做夢,就不能當真。”他們村一個長者,親眼看見甲村那頭“被偷吃”的麥田裏,有麥子自己長腿跑進了牛棚,整個過程如夢似幻,荒誕不經。
    因此,乙村人堅信這不過是天地間的一場大夢,拒不承認“偷吃”之事。
    雙方村民在界碑處對峙,刀劍出鞘,一場因“真假”定義不同而引發的火並,一觸即發。
    虞清晝並未現身調解,更沒有用強權去裁定誰對誰錯。
    她隻是讓一個影奴趁夜,在兩村交界處立下了一塊巨大的空白木牌,木牌上隻刻了一行字:“此處不說對錯,隻講你想信什麽。”
    當晚,兩邊村莊的大人都在厲兵秣馬,孩童們卻被這塊奇怪的木牌吸引。
    甲村的孩子偷偷跑來,在上麵畫了一個長著翅膀的牛,旁邊寫著“牛會飛,但它不吃麥子,它吃雲”。
    乙村的孩子也溜了過來,在旁邊畫了一片會走路的麥田,寫著“麥子想去牛棚裏聽故事”。
    兩種荒誕不經的故事,在木牌上塗鴉混雜。
    第二天清晨,木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朵從地裏長出來的、一半殷紅一半蔚藍的“謊語光花”。
    光花綻放的瞬間,一股奇妙的能量逸散開來,將兩地衝突的靈氣悄然調和為一。
    甲村的牛真的長出了虛幻的翅膀,每日在天上盤旋,以雲霞為食;而乙村的麥田,則會在夜晚發出細微的鼾聲,仿佛真的在沉睡聽故事。
    一場風波,消弭於無形。
    虞清晝若有所思,轉身潛入了璿璣閣最深處的密檔室。
    這裏存放著無數被列為禁忌的上古典籍。
    她繞開層層禁製,終於在一卷被刻意抹去大部分內容的殘篇中,找到了一則關於“立法者”的記載:
    “初代立法者,非神非仙,乃凡塵俗世一群說書人。他們觀世人苦,見天地崩,遂以謊話為磚,以妄言為瓦,撐起第一片天穹。非因他們神通廣大,隻因那時的世人,太害怕知曉赤裸裸的真相。”
    她怔然良久,指尖拂過那冰冷的字跡,終於明白了薑璃為何要選擇那麵能映照眾生的“直播鏡”作為開啟一切的鑰匙。
    真正的規則,從來不是由某個至高無上的強者書寫在冰冷的法典之上。
    它是由千千萬萬個願意相信荒誕、願意擁抱幻想的普通人,共同撐起的一片溫柔的穹頂。
    這天深夜,一個步履蹣跚的老裁縫,摸黑來到了封神台。
    他一生勤懇,卻窮困潦倒,唯一的技藝便是縫製衣物。
    他沒有求富貴,也沒有求長生,隻是顫抖著,用那雙布滿針眼的手,在玉冊上刻下了畢生的心願:“我縫過的每一件衣裳,都能記住穿過它的人。”
    話音未落,他那間破敗店鋪中,積壓了三十年的舊袍舊褂,忽然集體發出一陣輕微的顫動。
    一件早已泛黃的嫁衣,竟自行從箱底展開,鮮紅的裙擺上,緩緩浮現出一道道晶瑩的淚痕,那是新娘出嫁時喜悅與不舍的交織。
    一件滿是破口的戰甲,發出一聲低沉的嗡鳴,肩甲處一道最深的裂痕迸開,仿佛在無聲地嘶吼,重曆當年主人血戰沙場的最後一刻。
    第二天,整座城都瘋了。
    無數衣物開始“記憶”並“重現”主人的悲歡。
    女兒穿上母親的舊衣,能感受到母親年輕時的心跳;浪子披上父親的鬥篷,能體會到父親當年遠行的決絕。
    甚至在危急時刻,這些衣物會自發護主。
    虞清晝站在街角,親眼看到一件被丟棄在牆根的破棉襖,在寒風中猛地舒展開來,緊緊裹住了一個快要凍僵的乞兒,棉襖的領口,還殘留著上一位主人離世時最後的體溫。
    她看著這一幕,看著那乞兒在溫暖中緩緩睜開眼,一直冰封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低聲自語:“你們看,連一塊破布,都比那天道更懂人心。”
    高台上,盲童似乎感應到了這遍布全城的溫暖,他緩緩蹲下,在透明奇樹的根部,捧起了一抔浸滿了願念孢子的泥土。
    他走到台邊,迎著風,將手中的泥土奮力撒向天空。
    那些孢子遇風即燃,卻不灼熱,化作了億萬點柔和的螢火,朝著九州四海,朝著無盡的星河,浩浩蕩蕩地飛去。
    虞清晝仰望著這場由眾生願力化作的流星雨,心中那塊堅冰正悄然融化。
    可就在此時,她心口猛地傳來一陣劇痛,仿佛被燒紅的烙鐵狠狠燙了一下。
    她下意識地捂住胸口,撩開衣袖,隻見那片被她珍藏至今的、薑璃遺留的最後一片紙漿殘片,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碳化、變黑,仿佛她開啟這個新世界所需要支付的代價,即將開始清算。
    而就在同一瞬間,在那無人可及的地底萬丈深處,那根被透明樹根死死纏繞的古老青銅鎖鏈,毫無征兆地猛然繃直,發出一聲淒厲尖銳、卻唯有她一人能夠聽見的金屬哀鳴。
    鎖鏈的那一端,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被這片土地上無盡的喧嘩與騷動徹底驚醒後,正試圖給出它的第一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