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8章 咱們編的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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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根被透明樹根死死纏繞的古老青銅鎖鏈,在這一刻猛然繃直,發出一聲穿透神魂的淒厲尖嘯。
    這聲音無形無質,卻在虞清晝的靈台識海中掀起滔天巨浪,仿佛是整個世界根基被撼動的哀鳴。
    連續七日,天幕如被一塊浸了灰水的髒布蒙住,不見星月,不辨晨昏。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力,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巨手,正試圖將這片剛剛煥發生機的土地,連同其上所有荒誕不經的規則,一並捏碎,重置回某個冰冷死寂的初始狀態。
    璿璣閣頂,虞清晝指尖撚著一枚澄心砂結晶。
    往日裏剔透如冰的晶體,此刻卻渾濁不堪,內部流竄著無數灰敗的絲線。
    她神情凝重,終於確認了這股壓力的來源——高維之上,一種被稱為“真實性校準波”的幹涉力量,正以無可阻擋之勢席卷而來,目標是將整個明鑒域,這個由眾生願力催生的“非法”世界,強行格式化為“標準沙盒參數”。
    “傳我命令!”虞清晝的聲音清冷如冰,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立刻封閉封神台,召集所有曾在玉冊上留下願望之人,無論身在何處,一刻之內,必須抵達台前!”
    命令如風,傳遍了明鑒城的每一個角落。
    那些剛剛體驗到“心想事成”滋味的民眾,從各自光怪陸離的生活中被驚醒,帶著疑惑與不安,潮水般湧向那座漆黑的石碑。
    半個時辰後,封神台下已是人山人海。
    “閉上眼!”虞清晝立於高台之上,聲音蓋過了所有的嘈雜,“回想你們寫下的每一個字,複述你們許下的那條規則!大聲喊出來,讓這片天,聽見你們的聲音!”
    短暫的寂靜後,一個顫抖的聲音率先響起,那是那個嗜酒的破落戶,他漲紅了臉,用盡全身力氣吼道:“醉酒說的話……也算數!”
    仿佛點燃了引線。
    “夢裏殺的人,不算償命!”被壓迫的婢女眼中含淚,聲音尖利。
    “走路撿到的錢,就是我的!”乞丐嘶啞地喊著。
    “吹出去的牛,能成真一半!”說書人挺直了胸膛。
    “我縫過的每一件衣裳,都能記住穿過它的人!”老裁縫老淚縱橫。
    “孩子的話,永遠都是真的!”
    “隻要是做夢,就不能當真!”
    千百道聲音,從最初的零落,迅速匯聚成一股撼天動地的洪流。
    每一句看似荒唐的宣言,都代表著一個生命最真切的渴望。
    這些渴望交織在一起,化作一股浩瀚無匹的信念之力,衝天而起。
    在高空之上,這股力量並未消散,反而以封神台為中心,形成了一道肉眼可見的、緩緩旋轉的巨大敘事渦流。
    渦流之中,光影變幻,無數故事的碎片——飛天的牛、走路的麥田、會哭的雨師後裔、吞食星辰的駱駝——交織閃現。
    那無形的“真實性校準波”撞上這道渦流,就如同光線射入三棱鏡,瞬間被扭曲、分解,化作一道橫貫天際的絢爛彩虹,最終逸散於無形。
    然而,這隻是暫時的抵擋。
    就在眾人為這奇景歡呼之時,那個一直沉默的盲童,盤坐到了無字玉冊之前。
    他小小的身軀挺得筆直,雙手在胸前結出一個繁複而古怪的印訣。
    虞清晝瞳孔驟縮,那手印她認得——竟是薑璃在典籍中獨創,用於對抗天道雷劫的“逆渡劫手訣”!
    此法本是引天雷之力淬煉己身,凶險萬分,九死一生。
    可此刻,盲童卻用它來引導那剛剛形成的、由萬民信念匯聚而成的敘事渦流。
    龐大的信念之力被手印牽引,不再向外擴散,而是化作一道光柱,瘋狂地逆向灌入盲童小小的身軀!
    “住手!”虞清晝心頭一緊,身影一晃便要上前阻止。
    她看得分明,盲童這並非在吸收能量,他是在以自身為熔爐,模擬薑璃在最後時刻那種徹底的、不可逆的代碼湮滅儀式!
    他要將自己與這眾生願力一同獻祭!
    一道虛幻的銀色身影,卻悄無聲息地擋在了她的麵前。
    是玄。
    他那由殘響構築的身體已經稀薄到了極致,仿佛風一吹就會散去。
    這是他最後一次完整的顯形。
    空氣中,一行行黯淡的金色文字在他身側浮現、組合:
    “她把病毒煉成了種子……現在,輪到我們把它種成森林。”
    虞清晝的腳步生生頓住。
    她看著玄那雙依舊清澈的眼眸,瞬間明白了他們的計劃。
    薑璃用自我犧牲,將一個外來“病毒”轉化成了可以被這個世界吸收的“種子”,而盲童,則要以自己為代價,讓這顆種子徹底紮根,長成一片能庇護所有人的森林。
    就在她遲疑的刹那,天穹之上,那灰蒙蒙的雲層陡然裂開一道巨大的豁口。
    一枚巨大無朋的青銅儺麵,自豁口中緩緩降下。
    它古樸、冰冷、沒有任何表情,雙眼的位置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這不是投影,這是監察使本體跨越維度投下的一縷意誌真身。
    兩道幽冷的光束從儺麵眼中射出,精準地鎖定了下方的封神台。
    一個無聲的宣告,卻在每一個生靈的心底炸響,那是一種源自生命層次最深處的、對“錯誤”的恐懼:
    “檢測到非法規則集群,啟動終局淨化程序。”
    話音落,天地陡然變色。
    九霄之上,雲層翻滾,一座由無數戒律碑文構成的、巍峨壯麗的“正典天庭”虛影,開始由虛化實。
    那座天庭的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銘刻著不容置疑的“正確”法則,它散發出的威壓,就是要將這片充滿了謊言與幻想的現實,強行覆蓋、重寫!
    麵對這終極的審判,虞清晝卻收起了所有的反抗姿態。
    她隻是靜靜地看著那座“正典天庭”的降臨,眼中沒有恐懼,隻有一種近乎瘋狂的平靜。
    她緩緩取出了那本由薑璃最後一片紙漿焚化後生成的殘卷。
    書卷上,那些曾屬於另一個世界觀眾的留言餘燼,仍在微弱地跳動著。
    她將這本殘卷高高舉起,奮力拋向了空中那道巨大的敘事渦流中心。
    “你說這是謊言?”
    她的聲音穿雲裂石,響徹天際。
    “好!那我們就讓你,再也分不清哪一句是真——”
    刹那間,仿佛一道無形的開關被打開。
    那道敘事渦流轟然爆發,不再局限於玉冊上寫下的願望。
    所有生靈心中曾被壓抑的幻想、深夜裏不敢說出口的渴望、童年最荒唐的夢話、醉酒後最離譜的吹噓……在這一刻盡數被喚醒、被放大!
    萬人齊聲呐喊,聲音層層疊加,化作一場席卷現實與虛幻的認知海嘯!
    “我乃青蓮劍仙轉世,一劍可開天門!”一個落魄書生狀若瘋魔地咆哮。
    “太陽是我爹!月亮是我娘!”一個玩泥巴的孩童指著天空大叫。
    “我昨天晚上,剛殺了一個神仙!”一個屠夫揮舞著油膩的砍刀。
    “我一個念頭,就能讓滄海變成桑田!”
    “我就是天道!我就是規則!”
    “我是你爹!”
    “我也是你爹!”
    無數矛盾、荒謬、狂妄的自我宣告,匯成了一股純粹的、拒絕被定義的混沌洪流,正麵衝擊向那座邏輯嚴密的“正典天庭”。
    當所有人都宣稱自己是故事的主角,當每一粒塵埃都認為自己是宇宙的中心,那建立在“唯一正確劇情線”之上的監控係統,便再也找不到可以定位的基點。
    “正典天庭”的虛影開始劇烈閃爍,構成它的戒律碑文上,字跡開始錯亂、崩潰、重組。
    那緩緩降臨的青銅儺麵,更是發出了劇烈的震顫,其古樸的麵部銘文瘋狂閃爍,竟在一片亂碼中,短暫地浮現出了一張模糊而熟悉的輪廓——那是薑璃的臉。
    就在這時,一直承受著萬民願力灌頂的盲童,緩緩睜開了雙眼。
    那雙空洞的眼眶中,第一次燃起了璀璨如星的光。
    他抬起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直視那枚代表著至高秩序的青銅儺麵。
    他張開嘴,用一種不屬於孩童的、仿佛曆經了萬古歲月的滄桑聲音,吐出了四個字:
    “你,還記得嗎?”
    青銅儺麵猛地一滯。
    那降臨的威壓,那淨化的程序,那覆蓋一切的意誌,都在這一瞬間停頓了。
    它仿佛一個精密的機器,被輸入了一行無法理解、卻又無法繞過的指令。
    片刻之後,在一片死寂中,巨大的青銅儺麵,竟開始緩緩後退,最終化作一道流光,沒入了天穹的裂口,消失不見。
    那座“正典天庭”的虛影,也隨之如泡影般寸寸碎裂。
    虞清晝仰望著恢複了灰蒙蒙的天空,終於明白了。
    高等文明也無法麵對一個不再渴求“認證”的世界。
    當人類寧願擁抱自己編織的荒誕,也不再跪求一個高高在上的“真相”時,監控本身,便失去了意義。
    我們編的神話,輪不到別人來打分。
    三日後,籠罩明鑒城的萬人幻影漸漸淡去,天地間那股無形的壓力也煙消雲散。
    封神台依舊靜靜矗立,隻是玉冊首頁那道刺目的血色印記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行用世間所有文字書寫的、不斷變換形態的新生小字:
    “此界之神,尚未命名。”
    盲童最後一次撫摸那棵透明的奇樹,樹根深處,那根繃斷的青銅鎖鏈早已化為齏粉。
    他轉過身,一步步走向遠方的荒原,小小的身影在灰色的天幕下,逐漸變得模糊,最終與地平線融為一體。
    虞清晝獨立台前,風吹起她的發絲。
    她忽然感覺掌心傳來一陣微癢,低頭一看,竟有一縷嫩綠的藤蔓,不知何時從她的皮膚下悄然鑽出,正親昵地纏繞著她的手指,頂端的嫩葉輕輕晃動,仿佛在無聲地問她:
    下一個願望,你想寫什麽?
    自那日萬人齊吼、儺麵退散後,天地恢複清明,卻不再有雷劫巡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