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9章 老天不批的條,咱們自己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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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萬人齊吼、儺麵退散後,天地恢複清明,卻不再有雷劫巡空,也不再有功德簿無聲無息地記錄著世間善惡。
一切神罰與天賞的痕跡,都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徹底抹去。
虞清晝獨立於封神台前,夜風吹拂著她如墨的發絲。
她緩緩攤開手掌,掌心躺著的,是幾片輕如飛絮的碳化紙屑——那是薑璃最後遺物,那本承載了無數觀眾留言的殘卷徹底焚盡後,留下的最後痕跡。
她曾以為這是終結,此刻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開端。
一陣微癢從掌心傳來,那縷不知何時從她血肉中鑽出的嫩綠藤蔓,正親昵地卷曲著,脈搏般的律動清晰可感。
虞清晝凝視著它,忽然間徹底明白了。
空白的指令集已經啟動,一個不再需要向更高維度“申請認證”的世界誕生了。
但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當再也沒有一個至高無上的存在來定義“對”與“錯”,當善惡失去了量化的標準,這剛剛獲得自由的眾生,是否還能守住“共存”的底線?
自由若無枷鎖,隻會催生出更可怕的怪物。
“傳我命令。”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一位璿璣閣弟子的耳中,“自今日起,封神台更名為‘願契坊’。”
命令下達,眾人不解。
但虞清晝的下一道指令,卻在明鑒城中掀起了軒然大波。
“凡欲立新規者,不得再於玉冊上直接刻寫。須先以墨筆書於木牌之上,懸於坊前,公示三日。三日之內,任何人皆可評議、反駁、亦或補充。若無大規模衝突因此生發,此規方可由玉冊吸納,化為現實。”
此舉一出,質疑聲四起。
許多剛剛體驗過言出法隨快感的人怒不可遏,衝到台前質問:“我們好不容易才推翻了天上的規矩,你為何又要給我們套上新的枷鎖?這與從前有何分別?”
“多此一舉!我的願望,憑什麽要讓別人指手畫腳!”一個壯漢吼道。
虞清晝立於高處,神情冷漠,不發一言。
她隻是靜靜地看著,等待著。
次日,一個麵容稚嫩的少年,滿懷憧憬地在木牌上寫下了他的願望:“我夢中所見,皆為真法!”他幻想著自己能在夢中修行成仙,醒來便擁有通天徹地的偉力。
然而,木牌剛剛掛上不到半個時辰,一名麵色蒼白的老婦便顫抖著走上前,用沾著泥土的手指著那行字,嘶聲道:“不行!絕對不行!”
眾人圍攏過來,隻見老婦淚流滿麵:“昨夜……我夢見這孩子,他夢見自己是皇帝,下令要殺光城裏所有的異鄉人!我……我就是從外地逃難來的啊!”
一石激起千層浪。
人群中,許多同樣是外來者的民眾臉色劇變。
很快,就有人想起了自己昨晚的噩夢,有人夢見被惡龍吞食,有人夢見家宅被大火焚毀。
如果夢境成真,那將是一場無法挽回的災難。
“駁回!”“不能通過!”“這規矩會害死我們所有人!”
憤怒的聲浪匯聚在一起,少年被嚇得麵無人色,在眾人的怒視下,羞愧地取下了那塊木牌,倉皇逃離。
一場足以引發血腥屠殺的危機,在爭議與反駁中悄然化解。
那些先前還在怒斥虞清晝“多此一舉”的人,此刻都陷入了沉默。
他們終於明白,不受約束的自由,對別人是刀,對自己同樣也是。
虞清晝冷眼旁觀著這一切,心中微鬆。
自由的邊界,必須由身處其中的每一個人,親手劃定。
與此同時,那個盲童,並未離開。
他盤坐在那棵透明的奇樹根部,每日以指尖蘸取古井中的清水,在幹裂的地麵上畫出無數複雜玄奧的紋路。
虞清晝起初以為那是某種符籙,但細察數日後才駭然發現,那並非力量的符文,而是一幅幅動態的“願望流向圖”。
每一條線,都代表著一道被許下的規則。
線條的粗細、明暗、走向,清晰地顯示出哪些規則正在被廣泛接受、擴散蔓延,哪些規則因陷入僵局而彼此糾纏,哪些又因無人響應而漸漸黯淡。
他就像一個最精密的觀察者,沉默地描繪著這個新生世界法則的生態係統。
虞清晝心領神會。
她依據盲童的圖譜,對願契坊的布局進行了調整。
在坊市的西北角,她命人立起一根粗大的石樁,命名為“悖論調解樁”,專門用於接收那些相互抵觸、引發了現實扭曲的律令。
很快,第一對“客戶”被引至樁前。
那是一對爭吵不休的夫妻。
丈夫數日前立下規矩:“我說的話永遠算數!”而妻子則在另一塊木牌上寫著:“我的夢才是真正的現實!”
結果,他們的家變成了最混亂的場所。
白天,丈夫說“讓桌子飛起來”,桌子便會晃晃悠悠地離地;到了晚上,妻子夢見家中發了大水,醒來時床鋪真的漂浮在齊膝深的水中。
兩人為此幾乎要拚個你死我活。
在調解樁前,他們依舊怒目相向。
虞清晝並未勸解,隻是遞給他們一支筆,冷冷道:“要麽,你們共同寫下一條新的、能讓你們都活下去的規矩。要麽,就等著在水裏飛起來的桌子上淹死。”
夫妻倆對視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恐懼與疲憊。
最終,他們握著同一支筆,在新的木牌上歪歪扭扭地寫下了一句話:“我們吵架的時候,屋簷下雨。”
當晚,兩人又因瑣事爭執起來。
就在丈夫提高嗓門的瞬間,屋外竟真的響起了淅淅瀝瀝的雨聲。
雨聲不大,卻清晰地傳入耳中,仿佛在為他們的爭吵伴奏。
兩人猛地一怔,看著窗外本應晴朗的夜空,再看看對方狼狽的模樣,竟不約而同地笑出了聲。
一場爭執,就在這奇特的雨聲中煙消雲散。
然而,並非所有問題都能如此輕易解決。
一夜,虞清晝獨坐井邊,水麵忽然泛起漣漪。
玄那由驗證碼構成的殘響,悄然浮現,拚湊出斷續的警告:
“去中心化的法則……若無文化之錨,則不穩固。”
虞清晝徹夜未眠。
她明白了,單純依靠即時性的契約和製衡,這個世界就像是無根的浮萍。
規則需要更深厚、更堅韌的土壤。
次日,她召集了明鑒城中來自五湖四海的流民,讓他們講述各自家鄉早已被遺忘的舊俗與傳統。
有人憶起,祖輩在旱年時會跳起笨拙的祈雨舞,他們明知那毫無用處,卻仍代代相傳,隻為凝聚人心。
有海邊的漁村,保留著“月圓夜向海獻謊”的古老儀式,村裏的孩童會爭相編造最離譜的故事,扔進海裏,以“娛樂龍王”,換取風平浪靜。
虞清晝下令,將這些看似無用的傳統儀式,全部重拾,並作為“願契補錄”,納入願契坊的體係,賦予它們象征性的效力。
不久後,那個漁村再次舉行獻謊祭。
一個虎頭虎腦的童子,對著大海高喊:“我養在池塘裏的小蝦,會念詩!”喊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可第二天,村民們震驚地發現,村口那片池塘的水麵上,竟真的浮現出一行行由微小氣泡排列而成的、歪歪扭扭的字句,細看之下,正是一首不成調的打油詩。
那並非什麽神通顯靈,而是當所有村民都聽到那個謊言、並在心中付之一笑時,那股集體的、善意的“共識”,便通過玉冊,輕微地扭曲了現實。
文化,成了新法則最溫柔的穩定器。
但舊世界的陰影,從未真正散去。
明鑒城主覆滅後的殘部,如陰溝裏的老鼠,始終在暗中窺伺。
他們潛入了謊都遺址,目標竟是那棵透明奇樹根部,那截早已化為齏粉的青銅鎖鏈的殘跡。
他們妄圖收集這些碎片,獻給某個未知的存在,換取力量與重生。
虞清晝早已通過願望流向圖,察覺到了這股不詳的暗流。
但她沒有設下任何武力埋伏,反而在那些刺客的必經之路上,布下了一片奇異的“記憶泥地”。
那是由發光藻類混合了盲童淚水製成的濕潤泥土,任何踩踏其上的人,都會在瞬間體驗到百年來,所有被“真實性校準波”抹殺的影奴,他們所經曆過的屈辱、痛苦與絕望。
數名黑衣刺客悄無聲息地踏入泥地,下一刻,卻齊齊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悲鳴,然後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
他們仿佛親身經曆了千百次被否認、被抹除的輪回,那種源自存在本身的巨大痛苦,徹底摧毀了他們的意誌。
當虞清晝緩步走來時,他們早已撕去了臉上的偽裝,主動交出了兵刃,渾身顫抖不止。
“你們還想靠舊世界的賞罰活著?”虞清晝的聲音冰冷如霜,“可惜,這個世上,已經沒人再為你們記功過簿了。”
一夜,異變陡生。
那塊巨大的無字玉冊突然自行震動起來,首頁之上,光華流轉,緩緩浮現出一行全新的、仿佛帶著質問意味的金色大字:
“誰來守護規則?”
這行字仿佛擁有生命,拷問著每一個看到它的人。
虞清晝心頭一震,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筆,正欲上前,寫下自己的名字。
她建立了一切,理應由她來守護。
然而,一隻冰涼的小手,輕輕拉住了她的衣角。
是盲童。
他不知何時已站立在旁,對著她,輕輕地、鄭重地搖了搖頭。
隨後,他抬起手,指向願契坊的遠處。
在那裏,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正用泥巴和石塊,認真地堆砌著一座歪歪斜斜的小廟。
她一邊捏,一邊用稚嫩的聲音喃喃自語:“這是管願望的神仙,誰不聽話,神仙就不給他實現願望啦……”
虞清晝怔住了,握著筆的手,緩緩放下。
風吹過,願契坊上懸掛著的上萬塊木牌,嘩啦啦地作響,仿佛無數個聲音在低語,在爭辯,在歡笑,在承諾。
答案,從來不在一個人的手裏。
隨著願契坊的日益興盛,這套由眾生自我構建的規則體係,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擴張、滲透。
然而,當自由的藤蔓肆意生長時,意想不到的亂象也開始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裏悄然滋生。
尤其是在遠離明鑒城的南方某座小鎮,因一連串相互疊加、彼此催化的詭異契約被接連簽署,一場前所未有的混亂正在醞釀成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