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0章 神仙沒編製,也敢管天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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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方的潮濕空氣裏,彌漫著一種荒誕而痛苦的氣息。
    清河鎮,曾是個安逸富足的魚米之鄉,如今卻成了男人們的人間煉獄。
    起因隻是一句醉話。
    鎮上有個窮困潦倒的秀才,半月前在酒館裏爛醉如泥,對著窗外皎潔的明月,拍著桌子立下了一條荒唐至極的願契:“我要娶天上的月亮做老婆!”
    此言一出,本是哄堂大笑。
    可鎮上好事者剛剛通過了另一條規矩——“凡醉後之言,皆為金科玉律!”
    兩條規則疊加,災難降臨了。
    當晚,秀才真的在夢裏與一位清冷仙子拜了堂。
    而從那之後,每逢月圓之夜,清河鎮所有年滿十六的男子,無論身在何處,都會感到頭顱仿佛要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捏爆,劇痛難忍,直到月落西山方才緩解。
    他們,竟成了那秀才“娶月”的無辜陪嫁,隻因在月光之下,皆被視為月亮娘家的“親人”。
    虞清晝抵達時,正值月半,鎮上哀嚎遍野,男人們抱著頭在地上翻滾,女人們則驚恐地用黑布蒙住所有窗戶,仿佛那清輝是什麽索命的劇毒。
    而在遙遠的北方山村,情況同樣詭異。
    村裏為求心安,立下了“死者可複言”的規矩,希望能讓枉死之人沉冤得雪。
    結果,村裏幾個總角孩童,竟成了亡魂的喉舌。
    夜半時分,他們會用不屬於自己的蒼老聲音,幽幽說出某塊地契的真正歸屬,或是揭發某樁陳年舊怨。
    一時間,家族反目,鄰裏成仇,整個村子都籠罩在死者與生者的猜忌之中。
    虞清晝站在清河鎮的橋頭,看著水中扭曲的月影,神情冷冽。
    她巡視數地,終於看清了問題的根源。
    問題不在於願望本身是善是惡,而在於這套體係缺少了一個至關重要的環節——“解釋權”與“擔責者”。
    人人皆可立法,卻無人願意為律法的後果承擔責任。
    每個人的自由,都成了刺向他人的利刃。
    她帶著沉默的盲童,連夜重返璿璣閣深處的密庫。
    在積滿灰塵的故紙堆中,她翻檢出了一本早已被世人遺忘的古卷,封皮由某種不知名的獸皮製成,上麵用古老的文字寫著三個字——《說謊經》。
    這並非什麽修煉法門,而是一本上古時代的說書人行會內部流傳的技藝總綱。
    其中記載著,一位偉大的說書人在評判一個故事是否有價值、是否值得傳頌時,會提出“謊話三問”:
    “你說這個故事,是為了活下去嗎?”
    “你說這個故事,是為了愛嗎?”
    “你說這個故事,是源於恨嗎?”
    為了生存的掙紮,為了守護的愛意,甚至是為了複仇的刻骨恨意,這些強烈的動機,才是一個故事、一條規則能夠被人們理解和共情的基礎。
    虞清晝指尖撫過書頁,眼中寒冰漸融,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了然。
    她就地擬定了“願契三審”製度。
    凡欲立下可能影響他人的重大新規,提案者必須公開接受三位無直接利害關係者的質詢,而質詢的核心,便是這“謊話三問”。
    首例試用的,是一個來自海邊漁村的壯實漁夫。
    他在願契坊的木牌上寫下:“我能聽懂魚說話。”
    這規矩看似荒誕不經,立刻被引至新設的“三審台”。
    第一位質詢者是個老嫗,她問:“你許這個願,是為了活嗎?”
    漁夫漲紅了臉,大聲道:“是!我們村子這幾年為了多賺錢,用的漁網越來越密,連魚苗都不放過。再這樣下去,不出五年,這片海就再也打不到魚了,我們所有人都會餓死!我想聽懂魚的哀求,好告訴那些昏了頭的同伴,我們正在殺死自己的未來!”
    第二位質詢者是個懷抱嬰兒的婦人,她問:“是為了愛嗎?”
    漁夫的眼神變得溫柔,他望向遠方,輕聲道:“我愛這片海,我爹、我爺爺,都是靠它養活的。我不想我的兒子將來隻能在圖畫上看到海裏有魚。”
    第三位質詢者是個斷了條腿的退役士兵,他冷冷問道:“是源於恨嗎?”
    漁夫沉默了許久,握緊拳頭:“我恨!我恨那些隻顧眼前利益,堵著耳朵不願意聽勸的人!我恨他們的貪婪!”
    三問結束,全場寂靜。
    虞清晝當眾宣布:“此規,通過。”
    但玉冊吸納的並非“漁夫能聽懂魚說話”,而是經過共識微調後的結果。
    當晚,漁村所有出海的漁民,在撒下漁網時,耳邊竟隱約能聽到一陣陣若有似無的悲鳴,那聲音細微如水泡破裂,卻又清晰地刺入心底,讓他們不自覺地手上一頓。
    最終,漁村自發約定,改用大眼漁網,並劃定了休漁期。
    數月後,他們的漁獲反而更加豐厚。
    這條律令,在現實中演化為了“水域悲鳴可入耳”。
    與此同時,盲童開始了他的旅程。
    他不再分發能讓謊言成真的“野謊丸”,而是提著一個古樸的糖甕,在夜色中遊走於各個村落。
    他收集的,是人們入睡前,對著枕邊人、對著窗外星辰低聲傾訴的願望碎片。
    他將這些混雜著希望、恐懼與愛戀的言語,埋入不同地域的地脈節點。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一座常年有樵夫迷路的山中,一塊巨石漸漸有了靈性,石麵上會浮現出模糊的路徑指引,它自稱“護謊郎君”,專為那些善意的謊言(如“我隻是去山裏采一味藥,很快回來”)提供庇護。
    一條紛爭不斷的江畔,水中浮出一尾巨大的青鯉,它不會說話,卻能在人們因契約爭執不下時,用尾巴拍打水麵,幻化出夢境般的景象,重現當初許諾的情景,鄉民稱之為“夢訟師”。
    甚至在明鑒城的市井巷尾,一戶人家的灶膛裏,升起一團永不熄滅的、會說話的炊煙。
    若有人背棄了飯桌上的承諾,這團煙便會飄到他家,終日念叨,直到他履行諾言為止,街坊們戲稱其為“食言公”。
    這些誕生的“地方神胎”並無毀天滅地的力量,卻像潤滑劑一樣,調停著鄰裏糾紛,見證著婚喪嫁娶,逐漸成為民間最信賴的“非正式神明”。
    一日,玄那由金色驗證碼構成的殘影,悄然閃現在一棵枯死的老槐樹皮上,拚湊出半句中文提示:“權威生於故事的土壤,而非代碼。”
    虞清晝站在樹下,徹底頓悟。
    真正的權威,不是來自那塊冰冷玉冊的授權,而是生於口耳相傳的故事與信任。
    她立刻下令,鼓勵各地興建“謊廟”。
    廟裏不塑金身,隻立空龕,供奉的也不是什麽正統神祇,而是百姓自己信奉的“小神”。
    很快,一座座奇特的廟宇拔地而起。
    一個以織布為生的村子,供奉起“遲到之神”,村婦們每日拜上一拜,祈求自己不要因懶惰而耽誤了工期;一個以行商為主的小鎮,家家戶戶拜起了“借口菩薩”,保佑自家商隊在外遇到劫匪時,能用巧言妙語脫險。
    這些看似荒誕的信仰背後,都是人性中脆弱而真實的需求,是一條條必不可少的心理緩衝帶。
    然而,舊世界的秩序並不甘心就此退場。
    一支來自極西之地、身著統一製式法袍的使團,浩浩蕩蕩地抵達了謊都遺址。
    他們聲稱代表“九域正統議會”,手持一份措辭嚴厲的公文,要求虞清晝立刻交還無字玉冊這件“失控的規則神器”,否則將以“擾亂世界秩序罪”,對這片土地發動神聖征伐。
    虞清晝甚至沒有接見他們,隻命人在謊都遺址的邊境線上,立起了一麵巨大的塗鴉牆。
    牆上用最醒目的顏料,寫著一行大字:“你們的真理幾斤?拿秤來稱。”
    隨後,她發動了明鑒城裏所有的孩童,讓他們日夜在那麵牆上進行諷刺漫畫創作。
    畫中,議會的袞袞諸公頭頂著“唯一真相”的冠冕,腳下卻踩著由無數鐐銬堆成的寶座;他們的嘴裏吐出華麗的辭藻,背後卻伸出鎖鏈,捆綁著一個個表情痛苦的人。
    這些簡單直白、卻又充滿力量的畫麵,隨著商隊和旅人迅速傳開。
    不出十日,那支不可一世的使團內部竟起了分裂。
    數名年輕的成員在夜色的掩護下,悄然脫離隊伍,來到願契坊,在木牌上寫下了他們的第一條願望:“我曾是鷹犬,如今想做夢。”
    某日淩晨,一直沉寂的無字玉冊背麵,毫無征兆地浮現出一行全新的銘文。
    那並非人為刻寫,而是由內而外透出的光華凝聚而成:“神不必居天,隻須有人肯信。”
    幾乎在同一時刻,一直盤坐在透明奇樹根部的盲童,緩緩站起身,攀上了樹頂。
    他張開嘴,將那顆始終含在舌下的、最後一顆乳白色的“野謊丸”原珠,鄭重地吞入腹中。
    刹那間,他的身體變得近乎透明,唯有心跳聲變得異常清晰、沉重,如同大地深處的脈動,與整個世界同頻共振。
    虞清晝猛然抬頭仰望,忽覺四周空氣微微震顫。
    一股無形的浪潮以封神台為中心,向四麵八方擴散而去。
    緊接著,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九州之內,那千百座新建的“謊廟”中,無論供奉的是“食言公”還是“借口菩薩”,都在同一瞬間燃起了幽藍色的香火。
    那火焰的形狀千奇百怪,卻無一例外地,全都指向同一個遙遠的方向:她腳下的封神台。
    七日之後,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透雲層,灑向那棵透明奇樹時,樹頂之上,已不見盲童的身影,隻餘一道淡淡的、幾乎與空氣融為一體的輪廓,靜靜地坐在那裏,仿佛亙古以來便已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