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6章 啞雷不劈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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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團混合了青銅碎屑與蜜餞殘渣的黏稠物,在薑璃布滿魔紋的指尖下,仿佛擁有了生命。
    她沒有動用一絲一毫的靈力,全憑體溫與物理力量,一遍又一遍地揉捏、碾壓、重塑。
    那些刻著半個“賜”字的協議碎片,被甜膩的糖漿徹底浸透、包裹,其上流轉的冰冷數據流,正被強製同步到一種極其緩慢、卻穩定無比的頻率上——那頻率,與靜立一旁的盲童,那悠長而平穩的呼吸節奏,分毫不差。
    當最後一粒青銅碎屑也被完美包裹,整團黏稠物的外層凝結成一層光滑、半透明的糖殼,仿佛一顆封存了遠古雷霆的琥珀時,薑璃終於停下了動作。
    她站起身,清冷的聲音穿透夜色,響徹在祭壇外圍三百七十二名璿璣閣女修的耳畔:“所有人,躺下。”
    命令簡潔而絕對。
    虞清晝沒有質疑,率先在祭壇邊緣指定的位置躺倒,闔上雙目。
    其餘女修雖心有疑慮,但在虞清晝的示範和薑璃那不容置喙的氣場下,也紛紛依言照做。
    很快,靜默祭壇的外圍,便如同一片鋪展開的、由人體構成的寂靜花田。
    “閉目,默念‘我在’。”薑璃的聲音再度響起,這一次,帶著一絲奇異的引導性,“不要去想你們的姓名,不要去想你們的道號,更不要去想你們曾立下的任何功績。忘掉你們是璿璣閣的弟子,忘掉你們是修士。你們隻是存在,如石,如風,如一呼一吸。”
    虞清晝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圖。
    她沒有去默念,而是將自己的神識徹底展開,三百七十二縷比蛛絲更纖細的黑色情絲無聲蔓延,一端連接著她自己,另一端則精準地搭在了每一名同門的腕脈之上。
    一張前所未見的、以“心跳”為脈絡的巨網,在她的感知中瞬間成型。
    起初,三百七十二種心跳節律雜亂無章,如一片嘈雜的鼓點。
    但隨著薑璃那句“我在”的引導,奇異的變化發生了。
    所有人的心跳,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指揮,開始不自覺地向著一個統一的節拍靠攏。
    那節拍平穩、悠長、毫無波瀾,既沒有凡人的七情六欲,也沒有修士的靈力起伏。
    那正是祭壇邊緣,盲童此刻的心跳節拍——一種無意義、無指向、無祈求的純粹生理律動。
    一種天道係統隻能識別為“背景噪音”的存在證明。
    時間一息一息地流逝,當所有心跳達成完美同步的刹那,天,變了。
    明明是正午時分,晴空萬裏,無雲無風。
    然而,就在璿璣閣的正上空,空間毫無征兆地匯聚起大片濃厚的紫金色雷雲,雲層中電光閃爍,恐怖的天威如山嶽般鎮壓而下,比之上次引來的天雷,其威勢強盛了何止十倍!
    虞清晝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識便要啟動護山大陣,卻看到薑璃隻是平靜地站在祭壇中央,甚至沒有抬頭看一眼。
    那片恐怖的雷雲在祭壇上空瘋狂盤旋,猙獰的雷光蛇首一次又一次地探下,仿佛在尋找著那個膽敢挑釁它的目標。
    它掃過祭壇,掃過薑璃,掃過那三百七十二名“沉睡”的女修,狂暴的能量中竟流露出一絲顯而易見的困惑與暴躁。
    它找不到!
    在天道的掃描邏輯中,這裏隻有一片廣袤而單調的“存在”背景,沒有任何一個值得被“命名”、被“懲戒”的獨立坐標!
    最終,在徒勞地盤旋了三圈之後,那足以毀滅一切的紫金色雷雲,竟如一個找不到目標的莽夫,發出一聲不甘的無聲咆哮,轟然潰散!
    億萬點紫金光雨紛紛揚揚地落下,沒有毀滅,沒有懲戒,隻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光雨落在女修們的身上,沒有造成任何傷害,隻是讓她們的體溫微微降低。
    唯獨當光雨觸及那片曾析出人形輪廓的深坑時,在掠過那十七個已轉為深邃墨色的人形輪廓處,光雨才出現了極其短暫的滯留。
    隨即,那些光雨竟在墨色輪廓的表麵,凝結成了一層細密而潔白的結晶。
    虞清晝俯身撚起一點,放入口中,一股冰涼的甜意瞬間在舌尖化開。
    是糖霜!
    薑璃緩緩抬起頭,伸出舌尖,輕輕舔了舔自己幹燥的嘴唇,仿佛也品嚐到了那份獨特的甘甜。
    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譏誚:“它找不到名字,劈不動。”
    這便是啞雷。
    隻聞雷聲,卻無法鎖定天譴之人。
    因為在這裏,沒有“人”,隻有“存在”。
    就在這時,一直靜默如鍾的盲童,忽然動了。
    他邁開雙腿,一步一步,走向祭壇中央,最終停在了那顆琥珀色的糖霜團前。
    他緩緩抬起右手,懸於糖霜團上方三寸處。
    下一瞬,他蒼白的掌心之中,無數淡琥珀色的雷紋浮現,如擁有生命的藤蔓般向下延伸,瞬間纏繞住了整顆糖霜團。
    “滋……滋……”
    一陣源自法則層麵的細微聲響傳出。
    糖霜團內部,那些被包裹的青銅碎屑,竟開始以與之前完全相反的方向,逆向旋轉!
    其上流轉的、代表著天道協議的二進製數據流,在琥珀雷紋的強製入侵下,被徹底打亂、格式化,最終被強行改寫為一段全新的、不斷循環的旋律。
    那是一段稚嫩的童聲哼唱,不成曲調,卻充滿了陽光的味道。
    正是此前在雷紋中浮現的,屬於盲童自己早已遺忘的童年記憶!
    虞清晝瞳孔驟縮,她立刻從儲物法器中取出那塊空白木牌,身形一閃便來到糖霜團旁,看準雷紋與糖霜團的連接處,將木牌的底端輕輕插入了進去。
    半炷香後,虞清晝將木牌抽出。
    光潔的木牌背麵,此刻竟布滿了奇異的濕痕。
    濕痕中,無數細小的白色鹽晶自行析出,排列成了十七個大小不一、卻完美嵌套的同心圓。
    而在每一個同心圓的圓心處,都精準地嵌著一粒比芝麻還小的、閃爍著微光的蜜餞殘渣。
    虞清晝的指尖,一縷噬魂魔紋探出,輕柔地觸碰在最外圈的那個鹽晶圓環之上。
    刹那間,整塊冰冷的木牌,竟毫無征兆地變得溫熱起來——那是一種鮮活的、有節律的搏動感,如同握著一顆真正活人的心髒!
    薑璃走了過來,看了一眼那塊正在“心跳”的木牌,眼中沒有絲毫波瀾。
    她抬起右臂,指甲在猙獰的黑色魔紋末端狠狠一劃,一滴混雜著絲絲縷縷黑氣的魔血,被擠壓出來,精準地滴向木牌的中心。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那滴魔血並未滲入木牌,而是在其表麵瞬間鋪展開來,形成了一層極薄的、半透明的黑色薄膜。
    薄膜之中,一幅虛幻的影像清晰地浮現——雲霧繚繞的高台上,一名青銅甲胄的監察使高舉著猙獰的儺麵,正欲扣向一名飛升者的頭頂。
    然而,他的動作卻永遠地定格在了即將觸碰的前一刹那,無論影像如何流轉,那最後的一寸距離,都宛如天塹,遲遲無法扣下。
    “你們的格式化程序,需要‘確認姓名’才能啟動。”薑璃看著那幅停滯的畫麵,冰冷地笑了起來,“可我們,現在沒有名字。”
    當夜,子時三刻。
    遠在萬裏之外的南方深山,那口古樸的青銅硯台,發出一聲沉悶至極的嗡鳴。
    硯台底部,那滴早已成型、泛著幽藍色光暈的第三滴新墨,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終於徹底脫離了硯台表麵。
    它墜落了。
    但它沒有觸及硯台底部,而是在距離硯台三寸的半空之中,驟然凝固,化為了一顆渾圓、剔透的墨珠。
    墨珠之內,沒有任何倒影,沒有監察使,更沒有飛升者。
    唯有一顆由糖霜與琥珀色雷紋交織而成的、透明的心髒,正在其中,堅定而緩慢地、一次又一次地跳動著。
    靜默祭壇上,薑璃仿佛心有所感,遙遙望向南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知道,那口象征著天道意誌的深井倒影中,此刻正映著一顆全新的、不屬於任何人的心髒。
    她輕聲開口,仿佛在對那顆遠在天邊的心髒下達指令,又像是在對整個天道宣戰。
    “下次雷來,別找名字……來找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