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承襲了那本小冊子之後，雲慕眼中的世界就細致入微，仿佛變得緩慢了起來，世界當然沒有真的變慢，而是他變得越來越快，越來越敏銳。
    這種莫名的感覺一度讓他從開始的新奇逐漸變得迷茫，不知道除了能探知一些身邊人的小秘密，還能幹些什麽，直到跟著老趙混跡去了狩獵星。
    在那裏他肆無忌憚地施展、揮霍著這種感覺，往更廣更遠或更細更微處著力，去感悟天光雲影，鳥語蟲鳴，完全不用擔心冒犯到誰。
    反倒在與同樣敏銳的猛獸間的生存競爭中，慢慢學會了如何控製與利用這種天賦，去獵殺更凶猛的目標，尋找更刺激的對手，直到成為那顆狩獵星所有動物眼中，最為奇怪、變態、恐怖的兩腳直立生物。
    而回到現實社會，他又常常變得溫和收斂了起來，小心翼翼扮演著母親眼中的好兒子，同學眼裏的書呆子，給人淡淡疏離之感。
    雲慕不知道自己骨子裏是不是個極富冒險精神的人，可已經被刺激起來的冒險基因，隻是被抑製，卻永久存在於生命螺旋的某個片段之上，不知不覺影響著他對風險的偏好。
    他其實可以隨便找個理由拒絕夏紅塵，比如身負家族的重任，不會允許他去冒險，警備區除了來保護自己，也是來監視自己雲雲，夏紅塵根本搞不清真假。
    可從頭到尾，雲慕並沒有意識到，他一直在用為什麽去回避本可以直截了當的拒絕。
    會不會拒絕，在很多人看來是人生的一道分水嶺，一邊是成熟，一邊是稚嫩，一邊是理性的光輝，一邊是衝動的魔鬼，暗藏人心好惡，包裹人情冷暖，而不懂拒絕的老好人，在聰明人眼裏，通常視之為愚蠢。
    隻是當愚蠢都能價值六個億。
    不知道聰明又值幾何？
    ......
    ......
    這世上有太多自以為聰明的蠢人，也有許多做著蠢事的聰明人。
    可說到底，這世上哪有真正的蠢事，聰明人看不穿，蠢人做不到，那便成了蠢事。
    空艇緩緩升空，轉向，四台噴射引擎閃爍起漂亮的馬赫環，轉瞬化作一道淡藍色弧光劃過清冷的夜空。
    李苦海緩緩收回目光，看著身側皺眉道：“他都知道了？”
    夏紅塵久久未曾轉身，依舊仰望昏暗天幕，片刻之後，忽然笑道：“不覺得和我們那時候很像麽？”
    “我們那時候？”李苦海目光垂落，喃喃低語。
    “抵得住諸般誘惑，卻唯獨抵不過真誠。”夏紅塵轉過身，莊園通明的燈火裏人影閃動，極為溫馨，“有些事情，就算真的做不到，能認識一個我們當年那樣的年輕人也很不錯。”
    “去做準備吧，魂市不比霧海，我總覺得他出現在那裏不會那麽簡單，無論成與不成，我都不希望這小兄弟有事。”
    “這或許也是我們最好的機會......”
    隻是不知道是不是最後的，夏紅塵幽幽心道。
    ......
    “資料你們也看到了，人不會錯，就是我們要找的那個家夥，最後離開的航線是去往一個叫魂市的地方......”
    機艙裏，雲慕掏出存儲器粗粗查看一遍，悄然注意著薑奇與江流的反應，聽到魂市之名，江流和他當時聽到魂市兩個字一樣，茫然搖著頭。
    而薑奇則恍然想起了些什麽，看了他一眼並沒有出聲。
    雲慕心裏已然清楚，夏紅塵大概說的沒錯了，魂市就算不是個對外界而言的不名之地，也必然不再能用常理視之，軍方、警方恐怕是真的指望不上了。
    如果少校能有些消息，兩相印證也有好處，雲慕順勢問道：“少校，你知道那地方？”
    “聽......倒是聽說過，不過也是一次任務中，大概聽說過那個地方。”
    薑奇一臉為難地點了點頭，雙眉緊皺，沉默片刻，才又沉聲說道：“嚴格來說那是座非法的太空城，早年隻是聚集些星際盜匪，形不成什麽氣候。移民初期，各國都忙著穩定疆域，開發星球，一直無暇顧及，慢慢就成了大型走私、黑市貨物集散地，所以不在任何官方行政管理名錄中，等到騰出手想要治理，那個地方已經聚集了上百萬人生活。”
    少校緩了口氣，繼續道：“那時無論周邊的加蓬、羅斯聯邦還是我們，誰都沒法一下接納安置這麽多人，何況都是些星際流民、盜匪、走私犯、亡命徒......最後三國一商量，不如就留這麽個地方收容這些人，總好過自找麻煩，於是就有了現在的魂市。”
    “一個官方默認它存在，可實際上......無法無天的地方。”
    ......
    薑奇越說麵色越是嚴肅，直到最後已是嚴厲之色。
    雖然不知道書房裏兩人到底聊了些什麽，凶手最終的去向和魂市是否有關係，但他必須讓雲慕明白那是個什麽地方，如果不是因為江流在，他不介意說些更喪氣的話。
    因為警備區接手的麻煩事，正是一些真正縱橫宇宙、為禍星河的大盜巨匪，不乏有些會逃進魂市避禍，而警備區也曾經派人化裝進去抓捕過，別說順利完成任務，能無功而返已經算是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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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很多進去的巨盜，也最終沒有再出現，想必求得庇護需要付出不小的代價，或者也殞命在了那無法之地，久而久之，但凡能躲進魂市，警備區不再追究似乎也成了共識。
    事到此刻，特勤小隊的任務可以說已經完成，可他實在有些不放心，看著雲慕認真道：“這個事情我必須匯報警備區。”
    雲慕沒有阻止，瞬間耷拉起眼角，麵有苦澀：“那不是很難搞？江警官，現在有了凶手的行蹤，後續警方該怎麽跟進？”
    江流目光凝重，想了想慎重道：“我會了解下情況，如果真像少校說的，確實有些麻煩，不過隻要有了確鑿的證據指向，總能找到辦法！”
    雲慕嗯了一聲，卻是心頭一鬆，總算江警官沒有兩手一攤說什麽無能為力，他低頭沉默片刻，接著話頭言辭懇切說道：“少校，江警官，我想拜托你們一件事。”
    兩人各自看著他點了點頭。
    說著雲慕歎了口氣，抬起頭滿臉真誠：“我相信魂市的消息不是空穴來風，這個案子怕短時間出不了結果。”
    “你們也知道寧叔的死對我妹妹的打擊有多大，我希望兩位能暫時瞞住她這個消息，隻說紅姐已經答應了我們的請求，正在著手調查走私航線，未必這麽快有結論。”
    “本以為隻是件普通的刑事案件，沒想到牽扯這麽廣，我也不可能在這待太久，這麽說也能讓她先安心，而且歡歌開學就要去首都星，不會有時間一直盯著，這裏的事情隻能拜托江警官了。”
    雲慕收起存儲器，其實資料裏也隻有魂市這一條線索，就算去到那裏，依舊還是大海撈針，他這個要求既合情，也合理。
    薑奇本就無所謂，隻要雲慕這小子別頭腦發熱，巴不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頭點的無比幹脆。
    江流同樣未作猶豫，讚同道：“放心，到時候你怎麽說，我們就怎麽配合。”
    抓人終究是他們警察的事，就算雲慕不提，他大概也會建議這麽講。
    兩個年輕人做的已經足夠多，足夠好，隻是前有少校的言外之意，這些話主動說來，多少對他而言有點推諉之嫌，若不是雲慕先開口，江流倒還真開不了口。
    而他想的更多的，是這魂市到底在哪裏，難道真的無法無天？
    他並不相信。
    ......
    ......
    在霧海，能讓紅姐在莊園待客，是一種絕對的身份象征，並且每次都會帶來地方的格局變化，根本瞞不了人，也無需瞞著人。
    然而這次外界不僅對所談內容一無所知，隨後幾天霧海也沒發生任何變化，一切看起來隻是尋常宴客。
    於是基地一角，那間不允許任何特勤小隊以外的人接近的小庫房，便越發顯得神秘起來。開始機庫裏還能傳出些格鬥訓練的聲音，隻過了一天便連這點動靜都沒有了，再往後，除了警官江流偶爾往返警局與基地之間，再不見他人進出。
    而幾天下來，除了在寧歡歌麵前，江流還勉強能擠出一絲笑容，臉色已日漸難看。
    魂市，無法無天，去魂市，無門無路。
    任何一條末路航線，為了極力避開海盜團、警方或緝私局的暗線，都與固定且安全的地下勢力合作，由他們負責甄別客源身份，一旦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是要連帶負責的，根本不是隨意便能打聽的到，又能坐得上的。
    不僅如此，在江流把查證到的證據遞到局長夏百煉麵前，申請去魂市繼續調查，夏百煉像看白癡一樣看著他，沒有說話，而是將一份電子文件遞到了他麵前，手指無情點了點文件中的一欄。
    拒絕理由之簡單，連江流自己也不覺得是故意刁難，異地辦案，協查公文往哪個星區警局發？
    沒有協查公文，辦個屁的案子，單槍匹馬，去什麽土匪窩裏玩孤膽英雄？一旦出了事，他夏百煉這個局長還當不當了。
    個中細節當然雲慕和薑奇都無從知曉，不過兩人卻像早有心理準備一般，不僅在寧歡歌麵前不提，就是私下裏，也從不追問江流調查的進度。
    雲慕閑下來便開導一下寧歡歌，讓她耐心等待紅姐那邊進一步的消息，江流也會神情嚴峻的承諾追查到底，薑奇則適時在一旁敲著邊鼓，三人配合默契。
    然而就像範小蕾能從茫茫多的大一新生裏，一眼就發掘出他這個免費勞力，天才總是敏感或敏銳的，雲慕漸漸發現，三個人自以為的天衣無縫，也許早就四處漏風。
    如今無依無靠的寧歡歌，和初見時橫眉立目，重整夫綱的假小子相比，乖巧的都不敢生出一點點任性之態，無論對誰的寬慰也好，關心也罷，總是一聲不吭點著頭，坐在一旁，眼裏黯淡無光。
    這無助的眼神似曾相識。
    雲慕忽然想起了林雨竹，那個義無反顧獨自回了礦星的女孩，自己甚至隻能心裏希望她平安無事，還有前進星上深陷死局的蘇靜璿和範小蕾，都沒有因為知道了真相便奔潰低頭。勇氣並不隻是男人的專屬品，讓寧歡歌知道真相，或許也沒有自己想的那麽糟。
    甚至還有幫助。
    想要去魂市，就得擺脫特勤小隊，而讓軍院放心，還有什麽理由比陪著妹妹出去散散心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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