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業城的夏日裹挾著長江的潮氣與熱氣，將整個將軍府浸在一股濕熱的風氣裏。
    孫權還身著玄色朝服，腰懸虎頭印綬，指尖在 “荊州” 二字上反複碾過。
    案角堆著剛從荊州陸口傳來的書信，信紙邊緣還帶著江霧浸潤的濕痕，那是魯肅從駐地寄來的急報。
    “子敬還在勸孤‘當以盟約為重’。” 孫權低聲哼笑，將書信推到一旁。
    魯肅信中據實陳述關羽在江陵增築城牆的動向，卻勸孫權息止兵戈，待劉備在蜀地稍稍整頓跟再與其商議荊州歸屬。
    能麽？
    孫權望著輿圖上長江如帶的線條，目光從建業城沿長江一路西延，落在荊州那片四通八達的土地上，心口像堵著團黏濕的江霧，悶得發緊。
    荊州是江東的上遊，可謂是占據荊州，便扼住了江東的咽喉。
    當年，孫權為了顧全大局，聽從魯肅的建議，以 “暫借” 為名讓劉備駐軍江陵，原是想與劉備共同抵擋曹操。
    如今劉備占了益州，荊州反倒成了懸在孫權頭頂的利劍：關羽的水師戰船泊在江陵渡口，順流而下，不日便可直抵建業。
    這把劍一日不拔，孫權這統領江東的地位就一日不安穩。
    “將軍，呂蒙將軍已到，正在府外等候求見。” 親衛的通報聲從廊下傳來。
    孫權讓人快請。
    片刻，呂蒙一身銀甲快步而入，甲葉碰撞聲打破了書房的靜謐，他鬢角掛著汗珠，顯然是接了調令便星夜從濡須趕回。
    “子明一路辛苦，坐。” 孫權指了指案前的烏木杌子，親手斟了杯冰鎮的梅子湯，“這是袁夫人專門讓人送來，酸甜可口得很！子明剛從濡須水寨回來？那邊的防務如何？公績和小葵姑娘婚後可還如意？”
    孫權一次拋給呂蒙太多問題了。
    呂蒙接過瓷杯，將梅子湯一飲而盡，先說淩統和夫人小葵婚後甜甜蜜蜜，雖然淩統夫人也曾鬧過幾天情緒，還總體很好，小夫妻相處得很是和美；再誇這碗酸梅湯好喝，還要再喝一碗。
    這就是呂蒙，不僅能聽孫權的話，多讀書多學文化理論，能給孫權提出切實可行的軍事建議，還能明白孫權的心意，懂孫權的喜好。
    果然，孫權瞅著壺裏剩下的一點點梅子湯，舔了舔嘴唇：“夫人有孕在身，難得為孤親自做一回酸飲。隻有這麽多，已經全給你喝了。”
    於是，呂蒙便開始恭喜孫權：“哎呀，這是在是大好的事！恭喜將軍府中又將添丁。”
    孫權提到袁綺兒再次有孕，臉上就掛不住的笑。
    “主公急屬下回來，必是為劉備占益州之事！” 寒暄過後，呂蒙正式開啟這一次討論，“劉備得隴望蜀，占了益州還攥著荊州，當真是言而無信之輩，當我江東無人？屬下在濡須就聽聞，關羽在荊州擴軍，造戰船修城牆，明擺著是要憑長江上遊壓製咱們江東！”
    孫權的指尖在輿圖上劃出一道弧線，從江陵到柴桑，再到建業。
    “子明說得沒錯。長江天險本是江東屏障，豈能容他人在此駐軍？荊州必須收回，這是底線。”
    孫權擺明了他對荊州的態度，但也要跟呂蒙講清楚魯肅的意見，“不過，子敬從陸口來信，說想與關羽再試一次和平交涉，子敬說當年‘共抗曹操’的盟約尚在，先禮後兵方合道義。”
    聽到魯肅還要談判，呂蒙嗤一聲笑。
    呂蒙與魯肅相識十餘載，曾經魯肅和呂蒙也不熟，呂蒙是沒文化的窮小子在行伍裏打滾摸爬，魯肅是讀書人有錢人且豪放不拘小節。
    自從“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後，呂蒙與魯肅成了好友，軍營裏的篝火、帳中的烈酒，見證了他們不分彼此的兄弟情，呂蒙總愛聽魯肅談縱橫捭闔，魯肅也常讚呂蒙將勤補拙、篤誌力學，不僅有武略且學識英博。
    但在對劉備的態度上，呂蒙和魯肅兩人卻涇渭分明。魯肅一再力主 “聯劉抗曹”，常說 “盟約重於刀兵”；呂蒙則認定 “疆土需以力守”，屢屢勸孫權收回荊州。
    即便政見相悖，呂蒙和魯肅私下依舊推心置腹。即便帳內爭得麵紅耳赤，帳外仍能並肩看江月，亂世裏的異見，從未磨損這份袍澤深情。
    “交涉？關羽那等剛愎自用之輩，豈會聽進忠言？子敬就是太念赤壁舊情！如今時移世易，盟約早成廢紙，劉備怎會甘心還地？”
    呂蒙可不管魯肅想怎麽操作，他有他自己取荊州的法子。
    呂蒙往前，向孫權湊了半步，眼中閃著銳光：“將軍，依屬下之見，當雙管齊下：一邊讓子敬繼續周旋，穩住關羽；一邊暗中調兵，待關羽放鬆警惕，便突襲荊南，奪取郡縣！”
    聞言，孫權指向 “荊南三郡” 的位置。
    呂蒙的意見簡直與孫權不謀而合。
    孫權說：“子敬那頭，可以先寫信給關羽，懇切些，就說‘蜀地已定，望踐前約還荊州三郡’。”
    “屬下這頭，便回營點兵？” 呂蒙按捺不住，手已按在腰間的佩劍上。
    “稍安勿躁。” 孫權目光掃過窗外，那片蔥鬱的綠色，“先讓子敬取交涉送出。你再找機會去陸口，切莫驚動關羽的細作。你調三千精銳，屯兵柴桑，對外隻說是‘操練水師’，等孤的令旗。”
    確實，孫權還是很支持呂蒙的。
    呂蒙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將軍放心！屬下就說是回陸口協助子敬防務，保準瞞過關羽的眼線！”
    呂蒙高高興興地走了，孫權重新拿起魯肅的信，心裏其實歎了口氣。
    孫權並非是沒有信念理想之人，也並非不遵守誓言約定之輩，隻是亂世之中，一座城池一條界限關乎江東的生死存亡。
    荊州這盤棋，孫權必須主導，且要走得穩、走得狠。
    孫權給魯肅回信，準其所言，先遣書交涉，又讓他多探荊州虛實，每日回報關羽動向。
    書信送出後，孫權望著輿圖上蜿蜒的長江。這看似平靜的地圖背後，卻讓孫權仿佛看見呂蒙的鐵騎踏過荊州城池大門，看見關羽在江陵城頭驚慌失措的模樣。。
    這封信送出後，陸口的魯肅會繼續苦口婆心，荊州的關羽或許會嗤之以鼻，而柴桑港的呂蒙正磨礪刀槍。
    江東的棋局，已在這將軍府的夏日悄然落子，隻待一個時機，便要在荊州的土地上，掀起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