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íng rén節之夜, 準嶽父和準女婿一起去看diàn yǐng, 趙亦的這個想法不可謂不新穎。

    原因很簡單，她忘了今天是qíng rén節。

    趙亦不過節，在她的認知中，節日等同於“冷清的家”“冷淡的爸”“商家促銷的借口”, 哪怕大年夜, 也是父女二人相對無言，在春晚的節目聲中吃完一頓飯而已。傳統佳節如此, 洋節就更沒有興趣，年輕人過洋節大多是為了social，她不social, 自然犯不著去湊那個熱鬧。

    於是，暗戳戳準備二人世界的柏鈞研, 接到了這樣一通來電：

    “我買了兩張diàn yǐng票, 明晚八點。”

    趙亦長相軟萌，聲音軟萌, liǎng xìng關係中卻是純爺們做派, 柏鈞研此時開著免提, 阿湯正好從旁邊經過, 聽到這不容置疑的霸總強調, 再看看自家老大笑得格外溫柔的眉眼, 長歎了一口氣。

    性轉。性轉得厲害。

    “怎麽想起來要去看diàn yǐng？”柏鈞研溫聲問。

    他家這娃, 習慣了掏心掏肺對旁人好, 一旦輪到她自己, 哪怕麵對至親，也是能少添麻煩少則添麻煩。每次問她吃什麽，要什麽，喜歡什麽，基本隻回答兩個字：隨便。

    她的隨便，和別的女孩子的隨便還不一樣。

    都是認真考慮過，實在想不出dá àn，發自內心的“隨便”。臉上帶點茫然的小表情，能讓他瞬間生出亡國昏君的心——想點烽火台逗她笑，想八百裏加急運荔枝，想先傾國再傾城——偏偏她又很容易滿足，很少提任何任性的要求。

    難得今次她有自己的想法，自然百依百順。

    “想看什麽diàn yǐng？我本來預定了八點的座位，想帶你去吃好吃的，如果看diàn yǐng，隻能簡單吃。”

    “我不去。明晚我有事。”

    “……”

    “陳導說他又找到一個好本子。我看看去。”

    趙亦拒絕得十分幹脆，柏鈞研愣了一會兒，才領悟到八成她是忘了日子。

    “寶貝，明天是……”

    “明天是《狼牙》最後一天上映，所以，要不，你帶我爸去看吧？”

    趙亦越說越小聲，最後有了一絲乞求意味。她寧可正麵去剛變形金剛，也不願正麵去剛她爹地。時至今日，父女倆還沒破冰，柏鈞研也沒覲見過未來的嶽父——醫院那次不作數，他戴罪之身，沒能好好表現。

    “你不去麽？”他試著將她從恐慌中撈起。

    “我很忙的！”她在恐慌中沉了底。

    “我一個人去見伯父，會很害怕。”他放軟了聲音。

    阿湯瞪直眼，雞皮疙瘩顆顆蹦起，再次為鈞哥的手段、身段和臉皮拍案叫絕。趙亦果然再次上當——她吃軟不吃硬，別人一示弱，她就會立刻跳出來鐵肩擔道義。

    “行吧，那我陪你去……”

    然而趙閨女對趙爸爸的恐懼根深蒂固，實在很難以個人意誌為轉移。

    下午柏鈞研回到家，趙亦的口風又變了，斯斯艾艾，磨磨蹭蹭，坐到他身邊，挽住他胳膊，腦袋輕輕擱上他的肩膀，還沒說話臉就紅了。

    “怎麽？”柏鈞研偏頭看她，不敢太大聲。小姑娘這是在跟他撒嬌，估計心裏默念著“撒嬌步驟a-z”，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才會如此缺乏連貫性，全身關節僵硬如合金。

    他得按捺住，小白兔難得探出腦袋，不能嚇回兔子洞去。

    “我……害怕。”

    趙亦抬眼看他，聲音像蚊子哼。柏鈞研敢打包票，全世界沒有任何人見過她這個樣子，像一隻刺蝟鬆開爪，翻開粉嫩的小肚皮，袒露自己最柔軟脆弱的部分。自從被他半哄半騙半強迫著主動對他告了白，她在他麵前總算能徹底放開。

    柏鈞研看著她濕潤的眼睛，微紅的眼皮，忍住把人按倒的衝動，繼續輕聲問：

    “害怕什麽？嗯？”

    “害怕……diàn yǐng不好看……”

    她神情怔忡，是幼小人類麵對龐大怪獸的茫然驚恐。柏鈞研想，這個對話理應發生在她很小的時候，發生在二十年前，她第一次對人袒露自己的軟弱，希望得到安撫和鼓勵，結果得到了什麽——不言而喻。

    他不動聲色側了側身，將她攏到懷裏，攏到自己的羽翼下，一隻手輕輕順了順她緊繃的肩膀，再順一順她柔軟的頭發：

    “你覺得咱們拍的那個diàn yǐng，不好看？”

    肩膀略略放鬆。

    “好看的。”

    “你覺得那些影評人，是騙子？”

    “不是的……”

    “你覺得那些三刷、四刷的影迷，是傻瓜？”

    “不……”

    男人的手和聲音都有魔力，讓她漸漸鬆下緊繃的神經。這是被票房和獎項證明過的影片，觀眾用腳投票，不好看一定不去看，其實她的處女作，是一份成功的答卷。

    但她也不是沒給他爸提交過100分的試卷……

    “我爸，一直希望我當一個大學老師。”

    “哇，教室會被毛頭小子們擠炸吧？不行，我要醋的。”

    “……他們那個年代的軍人，都很崇拜**，所以我才選了物理專業。”

    “為了讓爸爸高興？”

    “嗯。”

    “你自己喜歡嗎？”

    “還行。我的字典裏，沒有什麽喜歡不喜歡……”

    “趙亦。”柏鈞研忽然嚴肅，“你該打屁股了。”

    說著話，居然當真動了手，趙亦一懵，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坐到柏鈞研身上，臉一紅就要從他身上彈開，被一把撈回來：

    “你不喜歡我？”

    “喜歡……”

    “不喜歡當導演？”

    “喜歡……”

    “不喜歡吃我做得野菜昆布湯？”

    “喜歡……”

    “不喜歡昨晚那個可愛小道具？”

    “……”

    窗簾開著，天光大亮，此人剛從外麵回來，一身道貌岸然還沒來得及換，居然就能把閨房之事宣之於口，趙亦血液倒灌，炸膛了。

    被他這麽一鬧，倒是一點也不緊張了。

    “我就是……害怕我爸不喜歡《狼牙》。”趙亦嘟囔，“很害怕。”

    “寶貝，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

    “什麽？”

    “你是你爸親生的。”

    ……不然呢。

    “你們趙家，有三大祖傳法寶：口是心非、別扭傲嬌、吃軟欺硬。”

    “……”

    “你以為，是誰遺傳給你這些毛病的？”

    他說“毛病”的樣子好像在說“貓咪”，看她的目光也像在看一隻貓咪。如果不是對著這樣一個他，她恐怕會自卑致死，但他就有本事讓她覺得自己很好，哪兒都好，缺點都閃閃發光，變成了裝飾靈魂的珍寶。

    “你遇到坦誠直率的人，比如小雅，會覺得討厭麽？”柏鈞研循循善誘。

    “不會。”

    “有人真心誠意懇求你一件聽起來合情合理的事，你忍心拒絕嗎？”

    “不好說。”

    “得了吧你。”他的手指輕拂她的嘴唇，“小姑娘哪兒都挺軟，就嘴硬。”

    “……”

    “你不是說，咱爸一把年紀，字都不會打，還上網捍衛你的尊嚴了嗎？對你從小到大的成績如數家珍。”

    “嗯。”

    “還找人查我的血檢記錄，擔心自己女兒交了個不正經的男朋友，估計查的可不止血檢記錄。”

    “嗯……”

    “回頭想想，方玉隆倒台倒得那麽快，必然是有外力助推。你不覺得晶宮被查，很突兀？”

    “有嗎……”

    “趙亦，我總覺得，你誤會咱爸了，他可能隻是和你一樣……”

    “哪樣……”

    “不管心裏多在意，都不好意思說出口，” 他將迷茫的小姑娘放在膝蓋上，輕吻她的鼻子，“傻樣。”

    ……

    經過多輪磋商，趙亦同意參與qíng rén節當天的觀影huó dòng，但隻負責邀約，不負責陪看——現場接受檢閱的感覺太淩遲了，她的小心肝很脆弱，需要循序漸進。

    “我爸不會去的。我讓他幹什麽他都不同意。”

    “你都讓他幹什麽了？”

    “報了團讓他去旅行，不去。買了àn mó椅送回家，不用。阿拉斯加帝王蟹，送一隻退一隻。鞋子一雙不少，衣服永遠夠穿，幹什麽都讓我不用管……”

    “趙亦……”柏鈞研無奈，想了想，打開一個名為《常回家看看》的公益廣告。

    “你覺得自己……典型不典型……”

    趙亦看著廣告裏那些忙得沒空回家，拚命以物質代替感情的兒女，微微紅了臉。

    “我……我都是很精心挑過的……”

    “都不如挽著老人家的手，陪他逛逛公園。”

    ……趙亦肉眼可見地一哆嗦，挽著她爸的手逛公園，光想想都覺得尷尬癌發作。

    “從來沒和爸爸撒過嬌嗎？”

    搖頭。

    “如果你撒嬌，他會非常開心。”

    大力搖頭。

    “搞不好還會不知所措，落荒而逃……你將獲得有史以來第一次勝利。”

    趙亦把頭搖成撥浪鼓，讓趙將軍吃敗仗，這個想法很誘人，但活著更誘人。

    “信我嗎？”柏鈞研兩隻手捧住她的臉，“如果信我，照我說的做，我會給你寫一個詳細的操作手冊，整套執行下來，我們看看結果。你會發現，我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