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若竹的劍劈得卷刃，虎口早已麻木。
    她記不清自己受了幾處傷，隻記得每一次揮劍，都有同伴在旁側倒下。
    每一次後退，都有後來者頂上前。
    雷火與魔煞交織，天地仿佛隻剩兩種顏色，黑與金，魔與仙。
    她甚至被魔刃貫穿肩胛，仍咬牙以傷換傷，將利劍送入敵喉。
    鮮血堵住喉嚨，她無法呼吸，卻聽見心底咆哮不能退！
    終於，第十輪魔潮被撕開缺口，殘存的仙軍踩著同伴屍骨，怒吼衝鋒。
    天邊，晨曦撕開烏雲，一縷金光落在焦土，照出滿地斷劍與殘旗。
    鼓聲停歇，戰場歸於死寂。
    夏若竹單膝跪在屍山血海，手中劍隻剩半截。她抬頭，看見那杆殘旗，仍被一名無頭仙將高高擎起，旗麵獵獵，如不屈之魂。
    女戰魂在虛空浮現，銀甲染血，聲音低啞“此關，名死戰。你非旁觀者，乃局中卒。感覺如何？”
    夏若竹喉嚨發澀，卻字字鏗鏘“知你們為何而戰，便更知我為何而殺。”
    女戰魂沉默片刻，抬手一揮，戰場光影化作點點金雨，沒入夏若竹眉心。一股蒼涼磅礴的戰意，與她識海靈火悄然交融。
    “第五陣，破。”
    “下一陣，流元鼎。”
    夏若竹拄劍起身，血染的銀甲在晨光中熠熠生輝。
    她深吸一口氣，目光比刀鋒更亮“來吧。”
    棋盤光影如潮，一關一世界，不再給夏若竹半刻喘息。
    第八關，千鏡惑心，她照見自己白發枯坐，一劍斬碎鏡影。
    第九關，萬蠱噬魂，她以離火為甲，步步焚毒，走出蟲海。
    第七關，雷獄鎖形，她憑直覺捕捉唯一生門，渾身焦黑卻半步未停。
    關數翻飛，血腥與幻景交疊，日晷早已失去意義。
    夏若竹隻記得，要贏。
    受傷便撕衣纏住，靈竭便咬舌逼出鮮血，劍折便奪敵之兵。
    不驕不躁，無喜無懼，像一柄被反複鍛打的鈍鐵，愈磨愈亮。
    女戰魂懸於高空，雙臂環胸，眉目依舊冷峻。
    可她的指尖不自覺攥緊銀甲邊緣，為夏若竹的歡喜而歡喜，為夏若竹的險境而擔憂。
    “八十關了。”戰魂在心裏默數，魂影因激動而微微發燙“此女竟心誌堅定至此，從未退一步！”
    百陣棋盤，原是試煉之器。
    記憶中，自己麾下最驍勇的副將，也止步於七十三關。
    而這小姑娘，渾身血汙，眼神卻亮得刺目！
    那是一種，我一定要贏，即便天擋我，我也要劈開這天的執拗。
    像極了當年，她率三千殘兵守天淵時的自己！
    第九十九關，血雷煉魂，夏若竹半邊道袍被撕成布縷，仍拄斷劍站得筆直。
    第一百關，狂星墜，夏若竹於萬念俱灰裏抓住一縷星火，反將墜星斬成兩半。
    灰白魂光衝天，棋盤轟然崩解。
    女戰魂落地，銀甲發出輕顫，她凝視麵前搖搖欲墜卻脊背筆直的少女，第一次收起譏誚，主動開口“百關已過，仙魔合流術，可傳你。”
    她頓了頓，聲音低下來，“你方才說升仙之路受阻，這是為何？”
    夏若竹抬手抹去唇角血跡，眸色沉靜，卻燃起幽暗的火“因為有人用幽霾息壤，汙了五靈神木，斷了人族飛升的根。我懷疑是，魔族。”
    魔族二字出口，女戰魂瞳孔一縮，戰場長風呼嘯，吹得她銀甲獵獵作響。
    “幽霾息壤為何物？”
    “此物猶如淡灰色霧氣，無質無形，卻最擅吞光掩息。”
    夏若竹亦未見過，隻能借助林子禹渡來的那一縷“共感”。
    白衣男修立在五靈神木下，抬眼望去，整株神木像被一條淡灰色的“無質之河”從頭裹到腳。
    霧氣沒有重量，沒有溫度，卻在一點點吞噬光線。
    氣息被完整拓印，經由林子禹的指尖，全數渡入夏若竹眉心。
    當日灰霧入識海的一瞬，夏若竹仿佛也被那條“河”裹住，耳邊所有聲音瞬間抽空，五行靈氣被強行按進黑暗，心髒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掌握住，跳動越來越慢。
    那種“存在被抹除”的恐懼，比死亡還冰冷。
    夏若竹睜著眼，額上冷汗如雨，臉色蒼白，又將這份感覺一絲不漏地傳遞給女戰魂。
    女戰魂原本隻是靜聽，待共感真正湧入，魂影驟然一震。
    那種吞光滅息，連自我都要被抹去的空洞，與她萬年來在古戰場底下察覺到的無名吸力強得可怕，卻又找不到源頭的異象，瞬間重合！
    她眉心緊鎖，銀甲下的魂光時而熾亮，時而晦暗，似在記憶的殘垣裏翻找。
    “幽霾息壤……”
    低聲重複，女戰魂緩緩搖頭，“昔年仙魔對峙，並無此名。但，”
    她抬手，五指虛抓，一縷灰黑霧氣自焦土深處被攝來，在指尖扭動成絲。
    霧氣之中，仙光、魔煞、戰意三氣交纏，像被強行擰成一股，色澤氣息竟與共感中圍繞神木的幽霾息壤一致！
    “古戰場隕落者眾，三氣沉積萬年，本當彼此消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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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戰魂聲音低沉“可當年大戰末尾，魔族之首曾暗中布下噬元陣，欲抽仙煞為爐，煉一爐混源丹，以補魔族本源。陣法未成，便被開悟仙尊以身為印，同歸於盡。”
    她指尖輕撚，灰黑霧氣發出尖銳嘶鳴，似要掙脫，“噬元陣崩毀，三氣失衡，反而在地下孕出這種無質無形的灰霧。它能吞噬靈光，封絕五行，若被你等稱作幽霾息壤，倒也不算冤枉。”
    夏若竹眸光一凜“所以，此物本是魔尊手筆，卻曆經萬年變異，成了今日的幽霾息壤？”
    “恐怕正是。”
    女戰魂兩指撚著那縷灰霧，眉心越蹙越緊“不對，三氣沉積萬年，彼此對衝，根本無從自行交融。”
    她將灰霧置於掌心，以魂火細細灼燒。
    霧色翻湧，逐漸散出三股熟悉氣息仙之清正，魔之暴戾，煞之凶殘。
    三氣本應水火不容，卻在灰霧裏詭異地黏合成一體，像被一隻無形之手強行擰成繩索。
    女戰魂眉心驟蹙。
    昔年她率兵衝陣，從未見過三氣能如此溫順共存。
    “古怪，氣息也不太對。”戰魂低喃，魂念順著灰霧向地底探去。
    識海剛入焦土三丈，便遭一股莫名吸力猛拽，仿佛下方藏著一枚看不見的磁石，專門吞噬神魂。
    她悶哼一聲，切斷探念，魂影竟被震得晃了幾晃。
    吸力深處，有一點極細微的“星屑”幽光，米粒大小，無質無形，卻死死黏附在她的神念殘絲上，像一條寄生魚。
    戰魂神色頓變。
    當年仙魔最後一擊，蒼穹曾被劍意撕裂，確有隕星殘屑飛散。
    可那些星屑早該被歲月磨滅，怎會完好藏於地底？
    為驗證猜測，女戰魂並指如刀，劃開焦土尺許，果然在泥層深處挖出更多星屑。
    它們一暴露到空氣中，便自發拉扯遊離的三氣，於掌心凝成新的灰霧。
    霧色越來越濃，最終化作與和五靈神木上纏繞得完全一致的“幽霾息壤”——吞光掩息，封絕五行！
    女戰魂魂火轟然高漲，將掌中灰霧焚成虛無，聲音低沉而鋒銳“三氣並非自然交融，而是這些蝕星殘屑在暗中撮合！”
    夏若竹心神一震“蝕星殘屑？從何而來？”
    “仙魔最後一擊，星辰被劍意震碎，隕屑散落戰場。”
    女戰魂語氣沉沉“恐怕有人先布星屑為種，再引三氣灌溉，才孕育出所謂的幽霾息壤。”
    “更可怕的是，星屑與三氣結合後，便自我隱匿，隻留灰霧在外，難怪萬年來無人窺破根腳！”
    女戰魂抬眸，眸光穿過殘破旗麵，望向焦土深處“以古陣場為圃，先收集殘屑，再引三氣灌溉，批量‘種’出幽霾息壤。帶出戰場後，再以秘法—”
    她聲音頓了頓“以星髓煉核術反複萃取，蒸去三氣，隻留最純粹的一粒息核。此核無色無光，卻能在萬裏之外，遙控息壤生長，蔓延，直至封死五靈神木。”
    女戰魂說著，怒火越來越盛，倏地收攏五指，捏碎那縷灰霧，目光如寒星墜火“好手段，好耐心，竟借我仙魔屍骨為溫床，孕育滅世種！”
    狂風掠過，殘旗唰唰作響。
    夏若竹眸色沉冷“也就是說，幽霾息壤隻是外殼，真正鎖死升仙路的，是那粒被魔族攥在手心的息核。”
    “不錯。”
    女戰魂抬手，虛空勾勒一幅微縮陣圖“想徹底拔除，唯有三步，先以仙魔合流術撕開息壤外層，之後，循息壤與息核之間的星磁弦，反向鎖定其坐標。”
    她指尖重重一點陣圖核心“最後，擊碎息核，弦斷壤枯，五靈神木方可重煥靈光。”
    戰魂收攏陣圖，化作一抹銀輝，沒入夏若竹眉心“星磁弦的波動，唯有仙魔合流術可感。息核藏於何處，便由你親自去找。”
    夏若竹心中莫名生出一股舍我其誰的使命感，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聲音低卻清晰“放心，我會讓那粒核，連同幕後之人，一並灰飛煙滅！”
    “甚好。”
    戰魂臉上罕見露出一絲笑意“當年最後一役，仙魔兩族大能，在生死一瞬把本源強行擰成同一股洪流，以求同歸於盡。這股合流之法，被我等拓印於百陣棋盤。你既已破了百陣棋盤，我這便將其贈予你。”
    話落，戰魂並指如劍，點在自己眉心，一縷半黑半金的霧線被緩緩抽出，像抽絲剝繭，發出古老而尖銳的劍鳴。
    “別抗拒。”
    她另一手抬起，灰白霧線化作纖細鎖鏈，倏地纏上夏若竹四肢百骸。
    夏若竹隻覺兩股截然不同的洪流同時灌體。
    左側，仙靈清輝，寒冽澄澈，如萬載雪魄。
    右翼，魔煞赤炎，暴虐滾燙，似煉獄火漿。
    兩鼓氣甫一相遇，便在她丹田炸成冰火漩渦，經脈瞬間被撐得寸寸開裂。
    “以意為磨，以戰為鎖！”
    女戰魂的冷喝貫入識海“想同時駕馭仙魔，就得先讓自己成為戰場！”
    夏若竹咬碎銀牙，把在百陣裏淬出的執拗一股腦兒投入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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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靈要澄淨？偏不！天地本是混沌，如何讓它清高！
    魔煞要肆虐？偏不！四海自有規則，如何許它妄為！
    夏若竹以魂為砧，以血為火，強行把兩股氣機往中間捶打，折疊，碾壓。
    劇痛持續整整一炷香。
    某一刻，丹田裏忽地安靜。
    冰火漩渦最深處，滲出一縷灰白霧氣，初時纖細，卻以一息千裏之勢，瞬間遊走全身。
    所過之處，裂開的經脈被重新焊接，傷口處結痂脫落，新生肌膚閃動暗金幽光。
    灰白霧氣最終於眉心凝成一枚小指甲蓋大的合流印！
    外圈清輝，內圈赤紋，中央一點戰意金火，緩緩旋轉。
    夏若竹睜開眼，世界仿佛被重調了色澤。天空不再純藍，而是清輝與赤霞交織。
    風聲中，既有仙家清越，又含魔族低沉。
    她抬手，指尖灰白霧氣繚繞，心念一動，霧凝成劍形。
    劍身一半澄澈如玉，一半暗紅如血，兩色交界處，一條細若發絲的戰意金線，將彼此牢牢鎖在一起。
    “這就是同歸。”
    夏若竹輕聲道，語氣中忍不住有一絲歡喜。
    女戰魂負手而立，銀甲在晨輝下泛著微光，淡淡開口“仙魔合流，萬物同歸。一日不過三息。但一息，足以讓你斬開幽霾息壤的殼，找到那粒息核。”
    夏若竹握緊灰白劍柄，抬眸望向戰場盡頭的長天“三息，夠了。”
    戰魂負手而立，晨輝穿過她半透明的銀甲，落在夏若竹肩頭。
    少女指尖灰白霧氣凝而不散，眸底清輝與赤炎交替，像兩柄交疊的劍，鋒芒內斂，卻蓄勢待發。
    戰魂抬手，本想拍一拍夏若竹的肩，卻在觸及前停住。
    魂影已淡，指尖穿過少女衣角，隻帶起一縷清風。
    戰魂垂眸，笑了笑，卸下冷峻之色“同歸既已傳授，我殘魂之力將盡，消散隻在須臾。”
    夏若竹心口一緊，拱手行禮，聲音鄭重“前輩授道之恩，若竹銘記。”
    戰魂搖頭，銀甲在光屑中漸漸透明“我不過一縷殘念，能見證你劈天斬核，已是萬幸。”
    她抬眼望向遠處，古戰場的天幕出現一道裂縫，透出外界青翠山影“你意外進入此處，想必不知如何出去。裂縫之外，便是鳳瀾幽秘境主域。我可聚最後魂力，送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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