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每個人都是一張紙
字數:4115 加入書籤
下午六點半,
太陽掛得低,隻剩一圈銅幣大的光暈,軟塌塌地貼在戰歌街的盡頭。
兩輛出租馬車幾乎同時停在戰歌街口的煤氣燈下,車夫“籲”地收韁,馬鼻噴出的白霧混著街麵的煤灰打了個旋兒,便散得無影無蹤。
先下車的是勞博,他抬手扶了扶帽簷;接著是安特,一腳把勞博蹬了下去,看樣子他的氣還沒消。
另一輛馬車上,羅絲蕾絲折扇輕搖,驅散麵前浮塵下車。最後,是戴著麵紗的雷微娜掀簾而出。
四人剛站穩,一個佝僂的身影便從路邊挪了過來。
那老婦人裹著破破爛爛的衣服,腳步踉蹌。灰白的發絲從披肩邊緣露出來,被夕陽鍍上一層暗銅,像一撮快要燒盡的麻芯。
“好心的少爺、小姐……”她來到最先掉下來的勞博麵前,伸出一隻顫抖的手,
掌心向上,紋路裏嵌著黑色的煤灰和幹裂的血口,
“給口麵包錢吧……”
勞博幾乎是下意識地去摸口袋,抓出一把零散的銅珍珠和幾枚銀光閃閃的銀海螺。
老婦人卻隻是搖搖頭,指尖在銅珍珠上輕輕一撥,取走其中幾枚,把剩下的原樣推回去。
勞博愣住,眉心擰出困惑的褶。
“為什麽?這些銀海螺能換更多麵包。”
老婦人咧嘴,露出幾顆孤零零的黃牙,聲音沙啞卻帶著笑:“就我一個糟老婆子,錢多不是好事,沒準會連命一塊兒丟掉。”
安特原本插在口袋裏的手動了動,目光掃過老婦人磨破的鞋尖和腳邊那攤黑水一樣的影子。
“我之前……好像沒見過您?”
來到武神城的前幾天,出於本能的反應,安特早已把戰歌街轉了個遍。
老婦人把銅珍珠攏進袖口,搖搖頭:“我是被趕過來的……”
“被趕過來的?您的家人?他們幹的?”
“家人?”老婦人啞著嗓子重複,“沒了……我兒子死在惡魔手裏,連塊完整的骨頭都沒撿回來。”
她抬起渾濁的眼,望向遠處仍在冒煙的工廠高牆,
“我老頭子在鑄鐵廠幹了三十年,最後那天,吊鋼的鏈子斷了,二十噸鐵錠把他壓成了一張紙。工頭說會給賠償,結果隻給我一張‘操作失誤’的條子,連棺材錢都不夠。”
勞博攥著剩下的銀海螺,指節發白。老婦人卻拍拍他的手腕,力道輕得像撣灰。
“至於我呢……一個半死不活的糟老太太,如今連最後一塊遮風的地兒也保不住了……
我以前是在別的街區乞討,可今兒一早,那幫穿燈芯絨背心的壯漢便把我連人帶碗趕了出來……
唉,這世道,就連乞食的角落也要標上價碼。”
沒有哭喊,沒有任何情緒波動,隻有一種被命運反複錘打後的平靜,或者說是麻木,絕望。
雷微娜忽然走上前,指著老婦人脖子上帶著的一塊鏽跡斑斑的小牌子:“軍事通用服役獎章?您剛才說您兒子死在惡魔的手中?他是一名士兵?與惡魔作戰時犧牲了?”
老婦人攥緊它,指尖發抖,卻什麽也沒說,隻是點了點頭。
羅絲蕾絲猛地合攏折扇,象牙柄發出一聲脆響:“該死的!軍屬福利院呢?遺孀會呢?”
老婦人抬眼,目光渾濁,“福利院?”她重複這三個字,“每年都有上百條命填進去,多一個少一個又能如何?我隻是個連路都走不穩的老東西,他們為何要在那張紙上再添一個隻會消耗麵包的名額?”
羅絲蕾絲的指尖在扇骨上泛白,幾乎要把象牙掐出裂痕:“每年都有人捐款,市政廳也有專門的資金用於這方麵,他們憑什麽不管你?!”
“錢,自然是拿在自己的手裏最好。”雷微娜嗤笑一聲,“就像煤塊掉進爐膛,燒得旺的是官老爺的壁爐,可不是寡婦的灶坑。羅絲蕾絲,我早就說過,你有的時候,太天真了!”
“這群混蛋!”羅絲蕾絲聲音發顫,帶著罕見的切齒,“什麽錢都敢吞?總有一天我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先別說這些了,”勞博低聲道,“我記得再往南兩條街,就有一家軍屬福利院,先把老太太送過去,至少能有口熱湯。”
憤怒讓羅絲蕾絲麵頰上的潮紅一路燒到耳尖,
“走!”
她攥住老婦人的手肘,
“我親自過去,看看他們究竟是什麽意思!”
老婦人抬頭,渾濁的眼裏映出姑娘燃燒的臉。
她幹裂的唇角慢慢向上扯,露出一個近乎慈祥、卻又滿是倦意的笑。
“小姐,沒用的,他們隻認錢。”
羅絲蕾絲猛地停步,她鬆開老婦人,從腰間掏出自己的家族徽章:“我是阿什福德女公爵!今晚我倒要瞧瞧,他們還有什麽不敢做的!”
老婦人渾身一震,她睜大那雙蒙著灰翳的眼:“阿什福德家……那位好心的女公爵……”
枯瘦的膝蓋在粗呢裙下微微發抖,她緩緩彎下腰去。
“願殿下的星徽,比我的舊銅更亮。”
當她重新直起身時,渾濁的眼眶裏,淚光像兩粒碎裂的火星,在皺紋的溝壑間滾動。
羅絲蕾絲一下子亂了方寸。
她向來擅長在沙龍裏用一句輕巧的反諷擊退流言,也懂得用折扇掩住唇邊恰到好處的微笑,可此刻,麵對老婦人眼角那兩顆懸而未墜的淚,她所有的禮儀、頭銜、機智都像被風吹散的紙灰,撲簌簌落了一地。
“老人家……這、這本就是我該做的。”
她語無倫次,指尖在折扇的象牙柄上來回打滑,
“您別哭……雷微娜,快來幫我——你知道我最不會應付這種場麵……”
雷微娜站在半步之外,搖頭歎息:“我幫不了,我一向認為老人一旦開始掉淚,就是他們身上堆積的全部人生同時在開口。
那些人生漫長而緩和,像山間的河,在黃昏裏靜靜漲落——你讓我去安慰一條河流的哭泣嗎?《命運》)”
安特歎了口氣,他拍拍羅絲蕾絲的肩:“走吧,那裏離這兒有兩條街。再耽擱,恐怕天就要黑到連鑰匙孔都找不到了……”
於是,四個人重新邁步。
安特在最前麵帶路,勞博攙著老婦人枯瘦的手臂,羅絲蕾絲提著裙擺,腳步比平日急,雷微娜走在最後,影子被拉得細長,像一條不肯收攏的尾纜。
五個人的影子風裏晃動,像一麵褪色的旗,也像是在無聲的提醒:
在這座城裏,每個人都薄得像一張紙,風一吹,就飄走了。
“威爾遜先生,請放心,這件事情我一定會徹查到底!”
“羅絲蕾絲,”這是雷微娜的聲音,“這池水比你想的深。市政廳、承包商、救濟會董事,都在同一張蜘蛛網上。除非神殿肯出手,不然單憑你們阿什福德家族自己?嗯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