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千裏迢迢尋浪漫,體力不支囧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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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小軍把老花鏡往鼻梁上推了推,手裏的報紙在膝蓋上壓出兩道折痕。
    “咱去趟北戴河吧?”他突然開口,報紙“啪”地合上。
    柳亞娟手裏的豆芽“咚”地掉回籃子,她直起身揉了揉腰,鬢角的碎發隨著動作晃了晃:“你說啥?”
    “北戴河。”陸小軍指了指窗外,“年輕時總說去,一直沒去成。”
    2000年他們剛結婚那年,她兩人攥著攢了半年的錢,原打算趁國慶假期坐綠皮火車去。
    結果臨出發前,他被派去外地,柳亞娟把裝著煮雞蛋的網兜又塞回了櫥櫃,後來那兜雞蛋放成了溏心,她一個人坐在昏黃的台燈下吃,蛋黃黏在嘴角,鹹得發澀。
    柳亞娟的眼睛亮起來,像落了星子:“好啊!就當補度蜜月!”
    她丟下豆芽就往臥室走,衣櫃門被拉開時發出“吱呀”一聲,“我得找找那件藍裙子,你記不記得?當年買的。”
    收拾行李時,陸小軍打開深藍色的帆布包,先把折疊傘塞進去——天氣預報說北戴河有雨。
    他猶豫了一下,從床頭櫃抽屜裏摸出個棕色藥瓶,六味地黃丸的標簽被磨得發毛,他飛快地塞到包底,又用件格子襯衫蓋住。
    柳亞娟正在往塑料袋裏裝毛巾,眼角餘光瞥見他的動作,嘴角偷偷翹了翹,轉身從藥箱裏抽了包暈車藥,趁他去陽台拿帽子的工夫,塞進了外側的小兜。
    兩人在客廳碰頭時,帆布包已經鼓成了圓滾滾的樣子。
    陸小軍拎了拎,“沉不沉?要不把秋褲拿出來?”
    柳亞娟拍了拍包外側:“不沉,萬一海邊涼呢?”
    目光在他臉上繞了圈,終究沒提那瓶地黃丸,他也沒問她兜裏多了什麽,隻是伸手接過包,“我來拎。”
    去高鐵站的公交上,柳亞娟靠著車窗打盹,頭時不時往陸小軍肩上歪。
    他把胳膊墊在她頭下,看她鬢角新冒的白發,像冬天落在棉絮上的雪。
    年輕時她總愛留馬尾,像隻快活的小鹿。
    高鐵開動時,柳亞娟醒了。
    陸小軍正靠窗看風景,手搭在窗沿上,指關節有些變形。
    她悄悄往他那邊挪了挪,肩膀輕輕貼上他的胳膊。
    窗外的白楊樹往後退,田埂上的玉米稈綠得發亮,恍惚間真像回到三十年前,他們擠在硬座上,他偷偷在她手心畫圈,她的臉比車窗外的晚霞還紅。
    “渴不渴?”陸小軍從包裏摸出保溫杯,枸杞和菊花在水裏慢慢舒展。
    柳亞娟接過杯子時,指尖碰到他的手,兩人都頓了頓,又像沒事人似的移開目光。
    到北戴河時已是下午,太陽把柏油路曬得發軟。
    陸小軍拎著行李走在前麵,影子被拉得老長,柳亞娟跟在後麵,數著他腳步的節奏——年輕時他總愛走快,她就在後麵喊“等等我”,現在他的步子慢了,倒像是在等她跟上。
    找酒店時問了三家,最後停在一棟爬滿爬山虎的小樓前。
    前台小姑娘紮著高馬尾,說話帶著本地口音的脆:“大爺大媽,推薦你們海景房,三樓,晚上能聽浪聲。”
    陸小軍沒猶豫:“就這個。”柳亞娟想攔已經來不及,隻能在他掏錢時拽了拽他的袖子——海景房比普通間貴五十塊。
    “咱不就來聽浪的?”他低聲說,把身份證遞過去。
    可真到爬樓梯時,陸小軍就後悔了。帆布包的帶子勒得肩膀生疼,他爬到二樓轉角就停住,手撐著膝蓋喘氣,喉結上下滾動,像台沒上油的風箱。
    柳亞娟扶著欄杆笑,額角的汗順著臉頰往下淌:“要不咱把行李扔了?”
    “扔了咋換衣服?”他喘著氣反駁,卻還是把包卸下來,“歇兩分鍾。”
    二樓住戶的門開了條縫,飄出炒菜的香味,混著海風的鹹。
    柳亞娟從兜裏摸出紙巾,遞給他一張,又自己拿了一張擦汗,紙巾碰到脖頸時,她“嘶”了一聲——被太陽曬得發燙。
    好不容易挪到三樓,陸小軍把包往地上一扔,直挺挺倒在床上,席夢思床墊發出“吱呀”的抗議。
    柳亞娟沒顧上歇,先走到窗邊拉開窗簾,海一下子湧了進來——藍得發綠的浪卷著白邊,遠處的漁船像片葉子,她回頭喊:“快看海!”
    陸小軍慢悠悠坐起來,湊到窗台邊。海風從紗窗鑽進來,帶著腥味撲在臉上,柳亞娟的碎發被吹得貼在臉頰,他伸手想幫她撥開,手到半空又縮了回來,假裝整理自己的衣領。
    兩人就那麽趴在窗台上,看了好一會兒,直到遠處的燈塔亮起第一盞燈。
    “咱去海邊散步吧?”陸小軍突然說,“聽說傍晚最浪漫。”
    沙灘上的沙子被曬得溫熱,踩上去像踩著剛晾好的棉被。
    柳亞娟穿著米色涼鞋,鞋跟陷進沙裏,走一步帶起一串沙粒。
    剛走到海水漫過的地方,“啪”的一聲,右腳的鞋帶斷了。
    “別動。”陸小軍蹲下來,手指有些抖。試了三次都沒係好活扣,他急得鼻尖冒汗。
    “算了。”柳亞娟脫了鞋,光腳踩在沙上,海水漫過腳踝時,她縮了縮腳,“這樣還舒服。”
    沙子從腳趾縫裏漏出去,涼絲絲的,比穿著鞋自在多了。
    陸小軍剛站起來,突然“哎喲”一聲。他抬腳一看,腳心紮了個小貝殼,月牙形的殼嵌在肉裏,血珠正往外冒,像顆小紅豆。
    “你看你。”柳亞娟趕緊扶他往遮陽傘那邊走,從帆布包裏翻出創可貼——是她特意帶的,知道他總愛不小心磕著碰著。
    剛把創可貼按在傷口上,陸小軍又“哎喲”一聲,腰往旁邊一扭:“壞了!我腰閃了!”
    原來他剛才彎腰想把貝殼撿起來留作紀念,動作太猛。
    柳亞娟扶著他坐下時,他疼得齜牙咧嘴,手捂著腰直哼哼。
    “大爺大媽,租個沙灘椅吧?”旁邊賣冰棍的大爺推著自行車過來,車後座的泡沫箱上蓋著藍布,“十塊錢一小時,比站著強。”
    陸小軍正想擺手,柳亞娟已經掏錢了:“來倆。”
    她把他扶到椅子上,自己也坐下,塑料椅被壓得“咯吱”響。
    夕陽把海麵染成金紅色,浪頭卷著碎金湧過來,又退回去,柳亞娟從兜裏摸出顆水果糖,剝開糖紙塞到陸小軍嘴裏,橘子味在舌尖散開。
    “甜不甜?”她問。
    “甜。”他含著糖,說話有點含糊,“比小時候我爸單位裏發的水果糖甜。”
    傍晚回旅館時,陸小軍扶著腰一步一步挪上樓,每走一級台階就“嘶”一聲。
    柳亞娟跟在後麵,揉著走酸的腳,腳踝已經腫起來,像揣了個小饅頭。
    剛走到三樓門口,隔壁突然“哐當”一聲,接著是老太太的罵聲:“讓你別學年輕人浪漫!非往沙灘上跑,現在好了,腿抽筋了吧?”
    老兩口對視一眼,都笑了。
    柳亞娟開門,把陸小軍扶到床邊坐下,從包裏翻出紅花油——是她出發前特意在藥店買的。
    陸小軍趴在床上,後背的脊椎骨凸出來,像串沒串好的算盤珠。
    柳亞娟倒了點紅花油在手心,搓熱了往他腰上揉,他疼得直抽氣,卻嘴硬:“輕點?你想謀殺親夫啊?”
    “還貧。”柳亞娟手上加了點勁,“誰讓你逞能撿貝殼?”
    “對了,”陸小軍突然直起身,打了個噴嚏,“你這紅花油……”
    話沒說完,又是一個噴嚏。
    他鼻尖紅起來,眼睛也開始發癢——他對紅花油過敏,這事柳亞娟忘了,他自己也忘了。
    柳亞娟趕緊去拿紙巾,剛遞到他手裏,他第三個噴嚏打出來,帶著紅花油的味道,噴了她一胳膊。
    兩人愣了愣,突然都笑起來,陸小軍笑得腰又疼了,柳亞娟笑得直抹眼淚,窗外的浪還在拍打著沙灘,像在給這笑聲打節拍。
    帆布包被扔在牆角,陸小軍塞進去的六味地黃丸,和柳亞娟放進去的暈車藥,正安安靜靜地靠在一起。
    就像他們這一輩子,那些沒說出口的惦記,那些藏在心裏的疼惜,其實從來都沒分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