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進城的老仙兒和想進城的洋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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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蟒三太跟著火熊匆匆趕到時,正看見金錯從流沙中拎出玉猞猁的屍體。此刻它已縮回普通猞猁大小,皮毛焦黑如炭,七竅滲出的鮮血已凝結成紫黑色的冰晶,脊背的肉瘤被鐵指戳得千瘡百孔,唯有一雙琥珀色的瞳孔還殘留著半縷遊絲般的光,喉間發出瀕死的嗬嗬聲,像風穿過破竹筒。參商骨隨手撒出符紙,鬼柳藤條與流沙相互絞纏,轉瞬化作倒豎的柳木墓碑,鋒利的碑尖穿透老猞猁的前爪,將它釘在碑下。墓碑表麵,朱紅符血自動滲成 “黑風堂主玉猞猁之墓” 八個大字,筆畫間還在往下滴著血珠,在皚皚白雪上洇出朵朵紅梅。
    “老兄弟,怎麽樣,我這倆手下身手還算不錯吧?比你可利索多了。” 元湛坐在紙轎上,悠哉遊哉地磕著煙袋鍋,火星明滅間映出他眼底的戲謔。紙轎四周的紙人正舉著引魂燈繞碑踱步,燈影在雪地上投出幢幢鬼影,倒像是在給老對手辦一場荒誕的喪儀。
    蟒三太盯著玉猞猁的屍體,蛇瞳中倒映著老對手的慘狀,喉間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想起當年在黑風堂議事廳,這老東西總愛用爪子敲著他的鱗片,尖聲嘲諷:“蟒老三,就你這軟趴趴的身子骨,早晚得被咱們爺們兒啃得連渣都不剩。” 如今它癱在碑下,皮毛被符火灼得卷邊,爪子還保持著臨死前抓撓的姿勢,哪還有半分當年堂主的威風。蟒三太蛇信子輕顫,不知是在感慨世事無常,還是在慶幸自己終究沒落到這般田地。
    “謝了,兄弟,以後但有吩咐,老蟒絕不推辭。” 蟒三太朝著元湛拱了拱蛇頭,鱗片間還沾著趕路時蹭的雪粒。他轉頭望向胡青青,隻見她正對著香火壇盤膝而坐,壇口青煙如活物般鑽進她手臂的傷口,每一縷接觸到黑血的青煙都發出 “滋滋” 的聲響,像熱油潑在冰麵上,騰起細小的白煙。“胡奶奶,若金壇……” 他話到嘴邊又咽下,看著胡青青愈發蒼白的臉色,終究沒敢問出口。
    “若金壇雖已不複存在,但我胡家香火仍在,傳承不斷。” 胡青青緩緩站起身,指尖撫過香火壇上斑駁的雲雷紋,仿佛在觸碰家族百年的記憶。她望向元湛的紙轎,隻見轎簾無風自動,露出半塊刻著 “關東府君” 的腰牌,漆色剝落處泛著暗紅,像是被血浸透過。眼中閃過一絲複雜 —— 感激他在亂葬崗救下自己,卻也警惕著這位 “府君” 對胡家香火的圖謀。“元府君救我一命,不知是否想讓我胡家香火供你驅策所用?”
    元湛忽然放聲大笑,笑聲震得槐樹枝椏上的積雪簌簌而落。紙轎周圍的紙人齊齊舞動紙刀,在雪地上刻出碗口大的 “關東府君” 四字,刀痕中滲出幽藍鬼火,映得元湛的影子在雪牆上格外高大,竟似有判官斷案的威儀。“驅策?咱爺們兒可沒這想法兒。休要做那小女兒姿態,不過……” 他的聲音陡然沉下來,像冰層開裂,“我倒是想把保家仙改一改 —— 改成這關東地界兒的活規矩!”
    胡青青心頭一跳,忽然覺得眼前的元湛不再是那個叼著煙袋的懶散男人,他的身影在黑夜中愈發高大,就像從黃泉裏長出來的判官,而她胡家的香火,正不知不覺被卷入他謀劃的陰司版圖。
    一日後,奉天城督軍府。得到元湛要進城消息的張霖穿著熊皮大衣立在門前,皮草領口遮住半張臉,卻遮不住眼底的精光。他身後站著張相,以及幾個身著灰布長袍的軍中供奉,個個腰間別著桃木劍或銅鈴,雖強作鎮定,卻止不住肩膀微顫 —— 他們都聽說了黑風堂被滅的消息,此刻麵對元湛,難免心虛。
    就在大家在冷寂的等待中時,一隊儀仗吹吹打打進入督軍府大街。
    “府君大駕光臨,張某有失遠迎!” 張霖抱拳行禮,目光卻落在胡青青懷中的香火壇上,喉結不自覺地滾動。那壇身刻著的胡家祖紋,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像塊磁石吸住了他的視線。“這位想必是若金壇胡娘娘?張某也是受若金壇庇護的子民,如今在鬆江有些薄麵,若娘娘不嫌棄,張某願助娘娘重建若金壇,也好讓咱關東百姓多些庇佑。”
    胡青青剛要開口,元湛忽然咳嗽一聲,紙人立刻捧上漆盒,開蓋便是寒氣撲麵 —— 玉猞猁的內丹泛著妖異的金紅,利爪上還沾著未幹的血漬。“張督軍想剿匪?” 元湛似笑非笑,漆盒突然 “砰” 地炸開,利爪化作青煙纏上張霖脖頸,寒毛般的細煙卻讓這位手握重兵的軍閥脖頸浮現紅痕,“關外的胡子,十有八九沾著仙家因果。你讓胡姑娘幫忙可以,但若想拿香火壇練什麽‘仙兵’——” 他頓了頓,紙轎中傳出紙刀相擊的清響,“咱爺們兒的紙刀,可比猞猁爪子快多了。”
    張霖隻覺頸間一涼,後頸瞬間沁出冷汗,那些重金請來的供奉更是連連後退,有人甚至悄悄摸向腰間的法器。其中最年輕的那個,鞋底已在雪地上蹭出兩道淺痕,隨時準備開溜。
    “府君誤會了!張某隻是想請胡娘娘做法,安撫那些被洋人害死的孤魂野鬼。至於香火壇…… 張某怎敢染指?” 張霖忙不迭擺手,轉向胡青青時立刻換上笑臉,眼角的皺紋堆成溝壑,“胡娘娘放心,重建若金壇的木料、工匠,張某全包了。隻需姑娘在督軍府設個香堂,每月初一、十五為將士們祈福即可。”
    胡青青指尖摩挲香火壇上的雲雷紋,觸感粗糙如舊時光的刻痕,心中暗歎這軍閥的野心與老猞猁如出一轍。她不經意抬眼,正撞見張霖灼灼的目光,那是看透利益的精明,是掌控一切的貪婪,像極了黑風堂老猞猁盯著香火壇時的眼神,隻是更多了幾分軍閥特有的狠辣。她忽然瞥見門邊石獅子上,新雕的狐仙像隻露出半拉身子,尾巴上纏著 “剿匪有功” 的紅綢,分明是張霖在向她示好。
    “可惜啊,胡家的仙兒找了一個更大的山!” 胡青青垂眸掩去眼底鋒芒,指尖輕點香火壇,青煙應聲而起,在半空凝成狐首人身的虛影。隻是這虛影本該端坐在主位,此刻卻低眉垂首,仿佛在向某個看不見的存在俯首 —— 恰在此時,元湛的紙轎發出 “咯吱” 輕響,轎簾掀開一角,露出半尊正在雕琢的雕像:一隻栩栩如生的小狐狸,正蜷伏在一尊模糊的陰神腳下。
    張霖眼皮猛地一跳,盯著那尊未完成的雕像,忽然意識到自己終究還是棋差一著。麵上卻笑得更歡:“應該!應該!胡家仙兒本就該受萬人供奉。” 他心裏卻暗罵自己多嘴,原以為借重建若金壇能收編胡家香火,沒想到元湛早就布好了局 —— 所謂香堂,不過是為 “關東府君” 的陰神版圖鋪路。但事已至此,胡家香火落在鬆江,總好過被洋人搶走,姑且算各取所需吧。
    “張某還有個不情之請。” 張霖突然壓低聲音,湊近元湛的紙轎,“聽聞府君麾下的陰兵神出鬼沒、神鬼莫測,不知能否……”
    “張督軍這是想借陰兵去剿匪?” 元湛的聲音陡然從轎中傳出,驚得張霖後頸一僵。不知何時,一個紙人已立在他肩頭,手中托著染血的 “黑風令”,令牌上的鬼麵紋路似乎活了過來,正對著他咧嘴笑。“剿匪倒也無妨,就是這廟 ——” 紙人指尖劃過石獅子上的狐仙像,留下一道淺紅痕跡,“得按咱的規矩修。”
    話未說完,督軍府外突然傳來淒厲的馬嘶。三匹無主戰馬發瘋般衝進院子,鞍韉上沾滿屍蠟,馬眼被剜去,額頭烙著扭曲的死亡符文,每奔跑一步,蹄下就留下暗紅的屍油印。
    胡青青鼻尖一動,腐屍味混著硫磺氣息撲麵而來,掌心的香火壇燙如烙鐵。“該死的東洋鬼子!” 她低咒一聲,壇口青煙化作紅蓮,朵朵綻放在戰馬殘屍上,屍蠟遇火即燃,騰起帶著鬆香味的白煙,卻掩不住底下那股令人作嘔的腐臭。
    “胡娘娘好手段,關東山的安寧以後就靠諸位了!” 張霖忙不迭拍手,借機退後半步,擦了擦額角的冷汗。他這話說得漂亮,實則是把燙手山芋往外推,胡青青卻隻是淡淡點頭,沒了黑風堂這個內鬼,關東山的仙家自會重整旗鼓,總不會讓洋人再肆意擺弄。
    “府君,娘娘…… 督軍在鬆鶴樓備了席麵,還請賞光!” 張相適時上前,打破尷尬。蟒三太一聽 “烤羊” 二字,蛇尾立刻甩動起來,鱗片相撞發出細碎的響,倒把張霖嚇了一跳,忙不迭吩咐衛兵:“快!讓廚子挑最肥的羯羊,炭火要旺,調料管夠!”
    夜色中的奉天城,因胡家香火入世而多了幾分煙火氣。商鋪掛起 “仙家庇佑” 的紅燈籠,百姓們悄悄在門口擺上供果,卻不知在城南角門,幾個身影正趁著夜色出城,那是張霖派去給洋人通風報信的密使,卻沒注意到房頂上飄著的白紙人,正用空洞的眼窩盯著他們的行蹤。
    奉天城外的亂葬崗浸在刺骨陰寒裏,月光像被凍住的銀箔,冷冷地敷在荒墳野塚上。周明禮的狐皮大衣裹著肥碩身軀,在凍硬的土地上踩出咯吱聲響,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良心上。他懷裏揣著張霖督軍親筆標注的軍火庫布防圖副本,掌心的冷汗早把圖紙洇濕,三日前在鬆鶴樓接過的鑽石袖扣還在暗袋裏發燙,尖銳的棱角劃破皮膚,血珠滲出來,在狐皮上暈開小小的紅點。
    老槐樹的枝椏像枯骨般交錯,伊萬的身影從墓碑後浮現,胸前的冰晶甲胄折射著幽藍月光,每道棱麵都映出周明禮驚恐的臉。他腳踝處的人發索命繩結滿冰碴,走動時發出細碎的脆響,像極了絞刑架上的鎖鏈聲。“周老板倒是準時。” 伊萬開口,話音裏夾著冰碴碰撞的脆響,吐出的白霧在半空凝成冰花,“聽說張霖的‘奉天兵工廠’新到三十車諾曼火槍,還有泉州府的鑄炮工匠藏在西廂房?” 他上前半步,靴底碾碎骷髏頭,寒霜順著骨縫蔓延,將碎骨凍成透明的冰晶標本。
    周明禮喉結滾動,抖著手掏出用油紙裹了三層的羊皮地圖,指尖觸到伊萬掌心時猛地縮回,掌心冷得像極地的永凍層,仿佛握上去就會被永遠封在冰層裏。地圖展開的瞬間,西北風卷著沙礫拍打紙麵,朱砂標紅的 “望海樓地下庫” 和 “亥時三刻換崗” 格外刺眼。“領事先生說…… 說隻要事成,” 他盯著伊萬胸前浮動的冰晶圖騰,那些冰雕的野獸輪廓仿佛活了過來,正用冰棱般的眼睛盯著他,“我能在聖彼得堡當上爵爺……”
    話未說完,一道冰棱 “噗” 地釘在他腳邊,墳土瞬間凍成冰殼,寒氣順著褲腳爬滿小腿,疼得他膝蓋一彎,差點跪在墳包上。伊萬的手指劃過地圖上的軍火庫標記,留下淡藍色的冰霜痕跡,像一條蜿蜒的冰蛇,正順著圖紙爬向奉天城的心髒。“聖彼得堡的冬天,比這裏更冷。” 他突然攥緊周明禮的手腕,冰甲瞬間覆蓋皮膚,肥胖的手指上立刻浮現出蛛網狀的冰晶紋路,“聽說你上周把難民的救命糧賣給馬賊?二十車麩皮換兩箱大煙膏 ——”
    “那是…… 兵荒馬亂沒辦法!” 周明禮疼得齜牙,卻不敢掙紮,生怕冰甲繼續蔓延到手臂。他突然抬頭,眼中閃過瘋狂:“您看這地圖,望海樓的地下水道直通遼河,隻要炸開東南角的承重牆,就算張霖的鐵甲營來了,也隻能看著軍火庫泡在冰水裏!”
    伊萬鬆開手,周明禮的手腕上已結滿細小冰刺,鮮血順著冰縫滴落,在凍土上開出暗紅的花。哥薩克傭兵從墳塋後現身,靴底的冰碴碾碎荒草,眼瞳裏的幽藍光芒比月光更冷 —— 那是冰霜巨人血脈同化後的征兆。他們腰間的猛獁象牙冰刃泛著青灰色寒光,刃口凝結的霧氣落在地上,立刻凍出細碎的冰花。
    周明禮強作鎮定,用袖口擦了擦冷汗:“記住密語,亥時三刻換崗。” 聲音卻在發抖,像秋風中的枯葉。
    伊萬接過地圖,指尖在 “泉州府工匠” 的標記上點了點,寒霜瞬間將字跡凍成凸起的冰紋,仿佛要把這些信息刻進冰層裏。“要是讓我發現你在冰刃下說謊 ——” 他指了指結冰的水窪,漂浮的骷髏頭眼窩裏,冰製的眼珠正緩緩轉動,“我會讓你的小兒子看著你變成冰雕,擺在督軍府的門洞裏,讓過往的百姓都看看,背叛者的下場。”
    周明禮連連點頭,肥臉上的冷汗混著鼻涕往下淌,鑽石袖扣硌得肋骨生疼,卻比不過心裏的恐懼。他轉身欲走,身後傳來冰裂聲,回頭隻見伊萬掌心托著個冰球,裏麵封印著他的血珠,像被凍住的心跳,每一次明滅都扯動著他的神經。哥薩克傭兵單膝跪地,冰刃劃破掌心,鮮血滴在伊萬腳邊,瞬間凍結成六芒星圖案,他們的眼瞳中,幽藍光芒正被六芒星的銀白取代 —— 那是冰霜巨人契約完成的標誌。
    西北風呼嘯著掠過亂葬崗,周明禮踩著高低不平的墳包往城裏跑,狐皮大衣掃過的荒草瞬間掛上白霜。
    這個背叛家園的商人永遠不會明白,當他把軍火庫坐標賣給冰霜血脈的侵略者時,奉天城的冬天,早已不是自然的嚴寒,而是一場由貪婪與背叛催生的永夜冰封。
    “東方的螻蟻,就算是鋼鐵鑄就的堡壘,也擋不住極北的寒風。” 伊萬望著周明禮遠去的背影,聲音裏裹著萬年不化的冰霜。他掌心的寒冰化作利刃,冰線順著地麵蔓延,所過之處,骷髏的眼窩亮起幽藍鬼火,仿佛在為即將到來的冰雪盛宴列隊。
    “是嗎?”
    平淡的聲音突然從老槐樹上傳來,枝椏間飄落幾片白紙,白花朵朵盛開,開出兩尊殺意十足的僵屍——正是金錯與參商骨,前者甲胄上的屍毒與冰霜相撞,濺出藍金相間的火花;後者手中的鬼柳無風自動,在雪地上拚出 “關東府君” 的印記。周圍的紙人從墳塋後現身,紅白紙衣在風中翻飛,像一群等著收屍的無常,眼窩裏跳動的引魂燈,正照亮伊萬驟然緊縮的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