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風雪中歸來的老湯和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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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1
    \"大哥,湯二哥回來了!\"
    午時的梆子剛敲過三聲,正伏在鬆江省輿圖上的張霖便被這聲喊驚得狼毫筆尖在呼蘭河標記處劃出寸長墨痕。他抬起熬得通紅的眼珠子望向門外,簷角三尺長的冰棱正往下滴著臘月裏少見的融水,槍炮的硫磺味混著雪粒子撲進窗紙,在炭盆火上騰起細不可聞的青煙。
    進京賀壽這趟差事,分明是把腦殼別在褲腰帶上的閻王債,他們這些太後從內帑裏摳銀子養的新軍,偏生在江南換了新主子,搖身一變倒成了關東山頭扯旗放炮的響馬,到後來更是有了官身,如此一進一出,真是說不清裏麵的恩恩怨怨。
    照理來說,他們應該貓著,等一等風頭,可人家根本不給你機會。
    紫禁城那位爺手指隨便按一按就夠把他這萬把弟兄挫骨揚灰;所以還是皺皺眉頭 —— 張霖捏緊輿圖邊角,指節泛白如霜。終究是讓湯麟頂了這趟雷 —— 那小子臘月初三領著人馬帶著三大車老山參,貂皮鹿茸上路,馬褡子裏還塞著特意給李英李公公鑄就的金佛。
    一來一去,正月初十才見著人影,也不知這四十天裏,這位替他老張頂雷的把兄弟過的怎麽樣。
    案頭炭盆劈啪爆響,火星子濺在剿匪布防圖上,將標注匪巢的朱砂點燙出焦斑。自元湛的紙人大軍入山,真是碩果累累啊,倒真是端了七八個大窩子,山民們都抬著豬羊來勞軍。
    不過到後來這幫奸詐的家夥就變了,一次連隊換防,又碰上送酒送肉的百姓,他們也沒在意,等著酒過三巡,那些憨厚的漢子掏出袖筒裏藏著的短刀,把一個連隊百十口都摸了脖子,還換上軍裝,詐開一個大莊子的鐵門,直接燒殺搶掠起來。
    那幫賊精的匪首還學了狐狸經,把莊子燒個精光後,散成幾十人一隊的流寇,專在三更天摸驛站,割了驛卒舌頭還在牆上畫王八 —— 說什麽張小個子斷了他們的活路,便要剜了鬆江省百姓的心肝下酒。
    張霖揉著太陽穴苦笑,剿匪是元湛幹的,所到之處都會有人呼喊府君大名,他的軍隊倒是跟著,可都是掃尾的活,連帶著百姓都對他們高看不上,如今那些被雷劈的土匪換了招式,算是把張霖的名聲搞臭了。
    他倒是向元湛說了說,可元湛隻回了三個字,‘沒時間’,而胡青青帶著麾下的老仙兒盯著驛站家廟不動如山,他老張卻得像條被抽了筋的瘋狗,帶著麾下弟兄在沒膝深的雪地裏來回撲火,靴底都磨穿了三雙。
    \"大哥,老湯我活著回來啦!\"
    厚重棉門簾被撞得嘩啦作響,湯麟頂著一頭霜雪闖進來,軍帽簷上的冰碴子撲簌簌往下掉,在青磚上砸出細碎水痕,混著他身上的血腥氣 —— 那是趕路時殺了兩隊劫道的馬賊濺上的。張霖繞過堆得半人高的軍報輿圖,瞧見兄弟曬得黝黑的臉膛上有道新疤,從眉骨斜劃到下頜,結痂處還滲著血珠子,忍不住捶了捶對方肩膀,指節撞在凍硬的棉襖上發出悶響:\"你小子再晚兩日,哥哥我怕是要讓薩滿在你屋前豎三根招魂幡了\"
    湯麟扯下軍帽狠搓光頭,頭皮蹭得發紅發亮,露出左耳後新紋的蟒紋刺青,那是路過直隸時找蒙古喇嘛紋的,手藝確實不賴,和家裏的老仙兒一個模樣。
    \"招魂幡倒是不至於,不過要是能有碗熱湯就好了。\"
    “張相快給你二哥整點熱湯啊!”
    “哎!”
    不一會兒張相端著大海碗,笑嗬嗬的來到湯麟麵前。
    湯麟急吼吼的接過粗瓷碗,熱湯裏的紅辣子嗆得他眼眶發酸,碗沿還帶著炭盆的溫度,一口熱湯下去,渾身的毛孔都在發散著熱氣,“舒服!”
    “二哥,去京城咋樣啊?給兄弟說說唄!”
    “哈哈……老湯我這次是真沒白去,你是不知道啊!”湯麟一抹油漬麻花的嘴巴子,\"臘月廿九的朝會,京城文武百官都到了,各地的官老爺也是站在大殿裏,咱們和一些詔安的將軍站在一起,那天真是喜慶啊,來的將軍們,一多半被砍了頭,微山湖的藍大當家更是被做成了木樁,讓我們看了一柱香。\"
    張霖的嗓子發幹,“這麽多當家的被殺了,朝廷就不怕底下人鬧事兒。”湯麟又喝了一口熱湯,突然湊近,壓低的嗓音混著熱湯霧氣:\"您猜那些被抄了的軍頭地盤咋著?天還沒亮呢,城門上就插上了九色鹿旗,或是掛起隔壁當家的名號 —— 合著朝廷殺人是給旁人作嫁衣裳呢!\"
    說完的湯麟還故作神秘的在桌案寫上了兩個字‘武聖’!
    張霖盯著湯麟沾著油花的指尖在桌案上畫 \"武聖\" 二字,燭火在他瞳孔裏跳成兩簇小火苗,映得眼白裏的血絲格外猙獰。這江湖傳聞他早有耳聞,卻抵不過親身經曆者的一句實話來得震人:\"別賣關子,那尊殺神到底是肉身成聖,還是借了仙家法身?\"
    湯麟又灌了口辣湯,喉結在光脖子上滾出一道深溝,碗底重重磕在胡桃木桌麵上:\"咱先前當他是個會打熬力氣的莽漢,卻不想過了大年夜,咱們兄弟還在洋人娘們的肚皮上折騰呢,就被宮裏的太監像叫魂似的喊到了京城的北門。\"
    他伸手按住張霖的輿圖,掌心汗漬洇濕了遼東半島的海岸線,\"漠北叛軍三萬鐵騎叩關,馬蹄鐵上的冰碴子能刮死人,旗號上繡著碗口大的白熊,遠遠望去跟移動的雪山似的!\" 他的手指在桌麵碾出個凹痕,仿佛還在感受當時的地動山搖,\"那汝陽王往城頭上一站,身上的血氣跟開了鍋的鐵水似的,離著半裏地都能把人眉毛烤焦。就見他拳頭往地上一砸,地縫裏竄出丈高的火牆,帶著硫磺味的熱風卷著雪粒,三萬鐵騎連人帶馬瞬間就成了血霧,護城河的冰當場化了三裏,河水紅得跟葡萄酒似的!\"
    輿圖上的鬆江府標記得歪歪斜斜,張霖盯著湯麟跳動的眉骨,忽然覺著後頸發寒。
    去年在黑風堂見過的玉猞猁,那老東西能徒手撕虎豹,爪子上的鱗甲比精鐵還硬,還有詭異的術法在身,在關東山是數一數二的高手,如今卻落得個釘死在關東山主峰的下場,屍身被風雪啃得隻剩骨架,還掛著 \"垃圾\" 的木牌。
    見湯麟新紋的蟒蛇圖樣,張霖略帶警告的說道:\"黑風堂完了。玉猞猁的腦袋懸在山海關箭樓三天,供百姓唾罵,元府君說,再有作奸犯科的老仙兒,每月初一十五的供奉就不是雞鴨魚肉了,而是陰兵的刀槍,鬼差的鎖鏈。\"
    張霖從袖中摸出本藍皮冊子,封麵上《人仙錄》三字閃著冷光,狐狸圖騰的眼尾處,金線繡著行小字:\"關東老仙兒皆以此法為依,有違反者,業火焚身,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湯麟的粗瓷碗 \"當啷\" 砸在桌上,濺出的熱湯在袖口染出幾個汙痕,他盯著冊子裏夾著的黃紙符,上麵用朱砂畫著七道狐尾紋:\"怪不得路上驛站都換了新門神!敢情若金壇那老狐狸早就把自己賣了個好價錢……\" 他突然噤聲,盯著封麵上那對似笑非笑的狐狸眼,隻覺渾身發僵,仿佛有雙無形的爪子正順著後頸往下爬。
    北風卷著銅鼎裏的香火味灌進屋子,湯麟隔著窗紙望去,院子中央的狐首青銅鼎正吐著青煙,煙霧在日光下幻化成狐狸蹲坐的模樣。
    他忽然想起路過進了山海關的一路驛站內見過的場景:官軍驛站裏新修的神龕足有三尺高,胡仙姑的金身紅色火蓮偎依在一位無麵的陰神腳下,香案前跪著的兵丁百姓額頭磕在青磚上,咚咚作響,比給皇帝牌位磕頭時還虔誠三分。
    \"鮑裏斯那老毛子最近迷上了冰釣?\" 張霖忽然盯著窗外的積雪,指尖摩挲著輿圖上羅斯邊境的標記,那裏用紅筆圈著三個冰霜符號 —— 那是鮑裏斯的商隊必經之路,\"關東山的冰窟窿專吞不長眼的野物,就算他帶著冰霜巨人的血脈 ——\" 他忽然露出個森然笑意,眼尾的皺紋跟著扯動,\"也該嚐嚐咱關東的水寒之刑了,把人綁在冰鑹子上,浸三浸、晾三晾,不出半柱香就能凍成冰雕。\"
    “知道了,大哥!”
    湯麟知道,現在形勢比人強,有的東西必須要斷一斷,在京城他有幸和泉州府的鬼股校尉交談了幾句,那姿態可比他們這些‘小軍閥’放肆的多,就連汝陽王都給三分薄麵,朝堂上吝嗇的老佛爺還給予封地,這要是沒有幾分本錢,早就被朝堂上的官老爺們吃幹抹淨了。
    人比人氣死人啊!
    湯麟又和張霖聊了幾句,句句都是張霖給湯麟的囑托或是警告,畢竟他的家仙兒可是和黑風堂有些淵源的。
    他起身告辭時,聽見裏屋傳來筋骨錯動的悶響,像老槐樹在風雪裏舒展枝椏。回頭望去,張霖正對著牆上的白虎圖騰閉目養神,月光透過窗紙,在他肩頸處映出幾縷銀白紋路,隨著呼吸明滅不定 —— 那是張家老仙兒顯靈的征兆,傳說中那隻百年白額虎,爪子能拍碎磨盤,吼聲能震落滿山積雪。門框上掛著的獸骨風鈴忽然作響,叮叮當當間,竟隱隱混著虎嘯山林的低吟。
    誰說關東山最厲害的仙兒是玉猞猁啊……
    雪又下起來了,大如鵝毛,督軍府門前的青銅鼎仍在冒著青煙,煙霧順著風勢飄向西北,那裏是黑風堂舊寨的方向。湯麟摸著懷裏的《人仙錄》,指尖劃過 \"妖物不得幹政\" 的條目,忽然想起醉後常吹的牛皮:自家蟒仙兒是黑風堂老蟒最寵的七子,曾在長白山巔吞過整支官軍。此刻卻隻覺得後頸發麻,仿佛有雙狐狸眼睛,正透過漫天風雪,盯著他懷裏那道若隱若現的鱗紋……
    山巔古鬆的陰影裏,元湛指尖的老仙兒精血正泛著琉璃般的紅光,那抹血色如同活物般在掌心遊弋,鱗片紋路間流轉著細碎金芒,恍若一條隨時會破土而出的赤鱗小蛇。他垂眸望著山下蜿蜒而來的狼狽隊伍,皮靴碾過苔蘚時發出的細微聲響,驚起了樹冠上棲息的夜鴉。
    一日前湯麟帶回汝陽王當陽橫擊三萬鐵騎的消息,此刻山間雲霧深處,終於等來這支形容枯槁的正白旗殘兵。當先那人佝僂著腰背,甲胄上凝結的血痂已被雨水泡得發白,腰間懸掛的狼首腰牌歪歪斜斜,狼眼處的紅寶石早已不知去向 。
    來人正是曾經的剛剛成立不久的正白旗族長烏亞爾,如今卻像被抽去脊骨的老狗,膝蓋甫一觸地便發出骨節摩擦的脆響。
    \"說吧。\" 元湛坐在樹樁上,指尖摩挲著腰間懸掛的白骨令牌,正麵的菩薩正露出慈祥的笑容,仿佛一切都會因為這笑而消失的無影無蹤。
    烏亞爾抬起頭,渾濁的眼珠裏布滿血絲,幹裂的嘴唇動了三次才發出聲音,喉間像是塞著曬幹的馬糞:\"那拳... 那拳帶著朝陽的熱氣,三萬弟兄的鐵蹄剛聚成戰陣,就見汝陽王的拳頭比天邊的火燒雲還要紅...\" 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出的痰液裏竟混著幾絲冰晶,\"鐵騎化作血霧的瞬間,連魂魄都被那股熱氣蒸散了,府君傳下的熊皮...…也破滅了…...\"
    元湛的手指驟然捏緊白骨令牌,惡鬼之麵猛地亮起。臘月裏他在,漠北顯聖,親自設計的局,本想借正白旗三萬鐵騎的魂魄祭煉主旛,誰能想到汝陽王那蠻子竟如此恐怖,一身氣血如熔爐般焚燒魂魄,連他布在烏亞爾身上的血咒都被灼得隻剩零星火星。此刻看著眼前苟延殘喘的數百殘兵,他忽然笑了,笑聲像寒夜的冰棱斷裂,驚得烏亞爾渾身一顫。
    \"想複仇麽?\" 元湛抬手甩出數滴鴿血般殷紅的液體,那是他從山寨供奉的血仙兒體內凝練的精血,每一滴都閃爍著妖異的金斑。精血接觸皮膚的瞬間,兵丁們身上的傷口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結痂,烏亞爾感覺有團火在丹田炸開,凍僵的四肢突然湧出力量,卻又在抬頭時撞見元湛眼底的冰寒,\"記住,你們現在的魂魄都係在這枚令牌上。\" 他揚起白骨令牌,令牌上突然浮現出密密麻麻的人臉虛影。\"每死一人,魂魄便會歸位溫養血煞。等湊齊十萬戰魂...…\"
    元湛的指尖劃過惡鬼的獠牙,某個兵丁突然慘叫著抱頭倒地,虛影中一張扭曲的臉漸漸清晰,\"本君的靈頭旛就能引動黃泉陰風,到那時……\" 他忽然湊近烏亞爾,呼吸間帶著地府的氣息,\"你們不僅能親手斬下京城貴人的頭顱,還能讓整個草原為你們呐喊。\"
    烏亞爾感覺有把冰刀從後頸劃入,渾身的熱血都在這一刻凝結。他望著元湛指尖跳動的血色火焰,突然想起族裏老薩滿說過的 \"妖修借魂\" 的傳說,可腰間重新充盈的力量又讓他咬碎了後槽牙 —— 哪怕知道是與虎謀皮,此刻也隻能抓住這根救命稻草。當最後一滴精血融入眉心,他帶著殘餘的族人跪倒在泥地裏,聽著元湛漸遠的腳步聲消失在林濤中,山風忽然卷起漫天雪粒,打在臉上像刀割般生疼。
    \"烏亞爾大人,咱們...… 真要信那妖修?\" 年輕的士兵捂著胸口精血融入處的灼痛,聲音裏帶著不甘。烏亞爾盯著雪地上未散的血色腳印,突然抽出腰間殘破的骨刀,刀刃在月光下泛著青芒:\"當年咱們在草原飲馬時,可曾想過有朝一日要向妖修低頭?\" 他突然將刀插進雪地,刀柄震顫著發出蜂鳴,\"但隻要能讓京城的貴人之血染紅斡難河,就算死後魂魄被煉成鬼將...\" 他抬頭望向元湛消失的方向,眼中倒映著漫天星鬥,\"也要在黃泉路上拉上他們!\"
    雪越下越大,數百道身影在風雪中站成鐵鑄的雕像。
    而關東山的老林深處,元湛望著掌心重新亮起的黃泉血印,嘴角勾起的弧度比夜色更冷 —— 既然正白旗的魂魄被陽氣焚盡,那就用關東山的百年妖血重新溫養,反正這世間最不缺的,便是被仇恨蒙住眼睛的螻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