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五、不忍猝睹的回眸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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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此刻,我迫切需要和別人交流,否則怕自己憋壞了,而可以傾聽我的苦悶,又可以替我保密的就隻有林蕈了。
    達迅大樓頂樓辦公室的磨砂玻璃漏出暖黃的光,推開虛掩的門,林蕈正在台燈下批改文件。鵝黃色光暈勾勒出她利落的下頜線,鋼筆尖在紙麵沙沙遊走,她忽然頓住:"喲,誰又惹我們關縣長動肝火了?"
    真皮座椅凹陷下去的瞬間,我聽見自己沉重的呼吸聲。喉結滾動兩下,幹澀的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還能有誰?"
    林蕈摘下金絲花鏡,後仰著靠進椅背,珍珠耳釘在燈光下晃出冷光:"還為移民的事較勁呢?"她修長的手指轉著鋼筆,"換誰都舍不得突然離開故土,何況還得和你隔著半個地球......"
    "那些都不重要了。"我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林蕈的眸光微微一凝:"比移民更棘手?"指尖叩了叩桌麵,台燈在她腕間投下蝶翼般的陰影。
    我抓起她桌上的薄荷糖,塑料包裝在指間發出細碎的脆響。我把徐彤假結婚的事講了一遍。講完時,薄荷糖在舌麵泛開的涼意都壓不住胃裏的翻湧。
    她驚訝的神色很快被玩味取代:"這個徐彤倒是一個敢想敢幹的主。"她把尾音故意上揚,"撇開道德層麵不談,至少短期內可以把她懷孕生子這件事圓過去了。"
    "小項還是個小夥子。"我捏扁糖紙,金屬箔在掌心硌出尖銳的痛感,"等他想成家的時候,頂著離異的標簽......"
    "關大縣長倒是菩薩心腸。"林蕈突然輕笑出聲,指尖在桌麵敲出清脆的節奏,"問過當事人意願嗎?說不定人家小項正愁沒機會報答你,順水推舟做個活雷鋒。"她的桃花眼裏閃著洞悉世事的光,"有些恩情,不趁著熱乎勁還,時間久了反而燙手。"
    我歎了一口氣:“這件事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徐彤脅迫小項做的,她現在做任何事,也不和我提前溝通,到處給我挖坑埋雷,我真是哀莫大於心死。”
    她揚起眉毛,戲謔地看向我:“你行了,人家徐彤現在懷著你的孩子,又不想讓你太為難,自己想個辦法解決問題,你還不領情。”
    "現在的技術,一根頭發都能驗dna。"我猛地站起身,真皮座椅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有心人想查,不過是時間問題!"
    她了然地點點頭:“你的顧慮也不是沒有道理,我看暫時先這樣吧,等將來有問題再說,我把她移民的事接著辦下去,一旦形勢不妙,馬上讓她帶著孩子出國躲一躲。”
    我歎氣說:“也隻有如此了。”
    她安慰我:“回去吧,哄哄她,孕期激素波動大,別讓她想不開,再鑽牛角尖。”
    這句話像根細針紮進我的心髒,一想起徐彤服用安眠藥的那件事,我立馬緊張起來,來不及和林蕈告辭,撒腿向徐彤的家裏跑去。
    推開家門的瞬間,徐彤的變化讓我幾乎懷疑走錯了地方。她倚在廚房門框上,眉眼彎彎,往日裏的倔強與尖銳消失得無影無蹤。見我呆立門口,她小跑著撲進我懷裏,發絲掃過脖頸時帶著熟悉的香氣:“我就知道你能回來,你先坐著,菜我熱熱,你再接著吃。”
    我被她突然的溫柔攻勢打得措手不及,機械地挪到餐桌前。看著她在廚房與餐廳間輕盈穿梭,完全不見孕婦的笨拙,恍惚間竟像是回到了最初相識的模樣。
    "我來弄吧,你歇著。"我試圖起身幫忙,卻被她按回椅子。
    "多活動活動,生的時候少遭罪。"她將熱氣騰騰的菜擺在我麵前。
    我說:“我還是給你請一個保姆吧,月份越來越大,需要有一個人照顧你。”
    她聽到我的話,心滿意足又乖巧順從地看著我:“我就知道你牽掛我,但這個保姆不好物色,確實得仔細挑。既要手腳麻利還得嘴嚴,不然指不定傳出什麽閑話。”
    我試探著提議:"要不叫你媽來?"
    "可千萬別!"她手裏的湯勺差點掉進碗裏,"她那張嘴比喇叭還響,保準見人就說你是她的女婿。到時候整個小區都知道咱們的事了,那可真是紙裏包不住火了。"
    我摩挲著下巴思忖,讓徐彤的母親來確實風險太大。
    “要不讓我媽來照顧你吧。”最放心的還得是我自己的母親。
    她卻先一步攔住話頭:"婆婆還得照顧曦曦,會把她累壞的,別折騰老人家了。”
    我調侃道:"嚴格說,我媽可不是你婆婆。小項母親早過世了,你現在根本就沒有婆婆。"
    話音未落,她已經撒嬌地跨坐在我腿上,溫熱的呼吸噴在我耳畔:“關宏軍,你又來了,說好了用小項的身份給孩子落戶,辦完就離婚。再提這個,我可真生氣了。”
    我攬住她日益豐腴的腰肢,故意逗她:"怎麽感覺重了不少?"
    她仰起頭:“現在是我和女兒兩個人的分量,當然要比以前重了。”
    我不禁好奇的問:“你怎麽肯定懷得是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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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眼底盛滿溫柔和慈愛,指尖無意識地撫過隆起的小腹:"醫生說,八成是個女兒。用彩超偷偷看過。"
    她突然坐直身子,用亮晶晶的眼睛盯著我:“給女兒起個什麽名字好呢?”
    我又調侃道:“還是讓項前進給起吧,叫個項前衝什麽的。”
    我話沒說完,腰間已經傳來一陣劇痛,她狠狠地掐了我一把:“不準你胡說,我女兒在肚子裏都不高興了,狠狠地踢了我一腳。”
    我有些吃痛,馬上求饒,她撒開了手,望著我天花板苦思冥想起來,突然眼睛一亮:“現在隨你姓不現實,就跟我姓吧,寶寶是上天賜給我的天使,就叫她徐安琪吧。”
    在徐彤給我精心營造的溫柔鄉裏,我再次淪陷,暫時忘卻了煩惱憂愁。
    第二天早晨從床上醒來,我習慣性地拿起手機,看到了一條未閱讀過的短信。
    這條短信如冰錐般刺入心髒,它是張平民在淩晨5點發過來的,他的字簡短得令人窒息:"宏軍,今晨3時30分,秦竹君走了。"
    我盯著屏幕上跳動的光標,恍惚看見康養中心那張床上,秦竹君嶙峋的手指抓著被角,烏青的嘴唇翕動著未說完的牽掛。
    我知道我有必要去一趟省城,在這場生與死的告別裏,張平民需要的不僅是他往日知己的送行者,更需要的是像我這樣朋友的安慰。
    我和徐彤簡單的交待了幾句,就匆匆開著自己的車向省城奔去。
    省城殯儀館的冷氣裹著消毒水味道撲麵而來。秦竹君的遺像嵌在白菊環繞的靈堂中央,照片裏的她眉眼含笑,與病床上枯槁的模樣判若兩人。我對著遺像緩緩三鞠躬,轉身時撞進張平民布滿血絲的眼睛。兩個男人沉默著相擁,他西裝下的肩膀在顫抖,像棵被暴風雪壓彎的老鬆。
    "謝謝你能來。"他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生鏽的鐵門。
    我說:“秦阿姨走了,做為晚輩來送她最後一程,也是盡一份心意。”
    話音未落,宋婕紅腫的眼睛出現在靈堂轉角。她上前和我擁抱,我在她的耳邊說:“節哀,秦阿姨到另一個世界享福了。”
    她點點頭:“她最後一刻還拉著我的手不放,她是不放心平民呢。”
    我心裏一緊,鼻子一酸,突然回想起給清婉送別的情景,淚水就湧出了我的眼眶。
    靈堂裏的白菊無風自動,宋婕突然壓低聲音,袖口掠過我手背:"宏軍,囡囡來了。"
    我轉身時,黑色羊絨大衣裹挾著寒氣撞進眼簾。沈夢昭單膝跪地,將白菊輕輕放在供桌上,垂落的鉑金耳墜隨著鞠躬的動作輕輕搖晃。
    她抬頭的刹那,正好和我的目光交匯,我們兩個人的眼睛裏都出現了波瀾。
    我禮節性頷首,下頜繃得發緊。
    她回以同樣克製的點頭,發梢掃過蒼白的臉頰,轉身與張平民、宋婕擁抱時,大衣下擺揚起一陣寒意。
    宋婕卻突然將她往我身邊推了推,語氣帶著刻意的熱絡:"你們倆都多久沒見了?"
    沈夢昭指尖絞著圍巾流蘇,迅速側身避開:"張伯伯,我爸去北京開會了,特意讓我代表他來送秦阿姨最後一程。"她說話時睫毛始終低垂,聲音像浸在冰水裏的絲線,清冷卻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張平民伸手拍了拍她肩膀:"替我謝謝你爸爸。"
    張平民忽然側過身,目光裏帶著幾分關切:"宏軍,收到我的短信就往省城趕,早飯也沒吃吧?"
    話音未落,宋婕已經讀懂了他眼中的深意,轉頭對沈夢昭溫聲道:"囡囡,我和你伯伯手頭還有事走不開,你陪宏軍出去吃點東西吧。"說著,她輕輕在我後背推了一把,動作帶著長輩特有的親昵。
    沈夢昭垂眸盯著我,眼尾漫著一層薄霜,唇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我倒擔心有人見了我這張臉,連咽下去的飯菜都要吐出來。"她語氣涼薄,字字帶著針尖般的刺。
    張平民抬手揉了揉眉心,似是被室內壓抑的氣氛壓得有些疲憊:"你們倆個就算不吃東西,出去透透氣也好,這裏事情繁瑣,不必急著回來。竹君泉下有知,定會明白你們的心意。"
    他頓了頓,目光在我們之間遊移,聲音裏添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歎息。
    我餘光瞥見張平民強撐著的疲態,不願再給他添亂,便向沈夢昭遞去一個隱晦的眼神。
    她垂著睫毛,喉間溢出一聲極輕的歎息,默默跟在我身後走出靈堂。
    門簾外忽然湧進的光刺得人眼眶發疼,我和沈夢昭幾乎同時抬手遮擋,指縫間漏下的光斑在彼此臉上搖晃起斑駁的陰影。
    沈夢昭忽然頓住腳步,初春的風卷起她鬢角幾縷碎發,像未幹的淚痕黏在蒼白的臉頰上。"為什麽不接電話?"她聲音沙啞而又尖銳,積壓的委屈裹著怨氣破堤而出,"我發了三十七通消息,你連一個字都不肯回?"
    適應之後,日光終於褪去刺眼的鋒芒,我看清她眼下青黑濃重,睫毛上凝著層水光,曾經靈動的杏眼此刻蒙著層灰翳,像是被霜打過的花瓣。"有些事..."我喉結滾動,"我說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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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說不清楚,還是不想說?"她狠狠地攥緊拳頭,我幾乎能感覺到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時的痛楚,她仰頭望著天際盤旋的寒鴉,聲音忽輕忽重,"怪不得杜甫會寫"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你摟著那個老師的時候,可曾想起過我在夜裏掉了多少眼淚?"
    靈堂外的白幡在風中簌簌作響,像無數隻蒼白的手在拉扯著回憶。
    我避開她眼底翻湧的驚濤駭浪,望著遠處枯樹上未落的積雪開口:"找個安靜地方坐坐吧,有些話......不適合在這兒說。"
    沈夢昭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衣角,左手的無名指上已然戴著一顆熠熠生輝的鉑金鑽戒。
    "開你的車。"她的聲音裹著初春的寒意,"我的車太紮眼。"
    我順著她目光望去,停車場那頭,一輛鈦銀色的寶馬x5在一眾車中格外突兀,特別是尾號"666"的車牌就像一個符號,太容易把她的人和車聯係在一起。
    車門關閉的瞬間,引擎聲打破沉默,後視鏡裏靈堂的飛簷漸漸縮小成灰撲撲的點,可那些懸在心頭的話,卻像纏繞在車輪上的藤蔓,越絞越緊。
    我漫無目的地拐進省城縱橫交錯的街巷,卻始終找不到那個能讓故事落幕的路口。
    車輪碾過減速帶的顛簸中,她突然說:"我來開吧,我知道個安靜點的地方。"
    我將車滑向路邊,各自下車交換了位置。
    引擎再度轟鳴,她踩著油門,一路向城郊駛去。
    枯樹在車窗外迅速後退,當輪胎碾過最後一截柏油路,眼前豁然出現座青磚老宅。牆頭野蒿隨風搖晃,像極了她此刻顫抖的睫毛。
    "到了。"她熄掉引擎,從皮包裏拿出一把鑰匙:"這是我舅舅的老宅,方圓一裏之內沒鄰居。"
    我和她下了車,她把鑰匙捅進鏽跡斑斑的鎖孔裏,鑰匙轉動時發出刺耳的吱呀聲,她盯著鎖芯跳動出來,忽然輕笑出聲:"還好!這把鎖沒有鏽死。"
    這句一語雙關的話飄落進風裏,我望著她頭頂新生的碎發在風中飄曳,忽然讀懂了鎖孔與鑰匙的隱喻——原來我們都在等一把能撬開彼此心門的工具,哪怕鏽跡斑斑,哪怕傷痕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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