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欒川書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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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子們一時間有些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細說起來,這些年來女子為官倒也不是什麽稀奇事,自前朝武安皇帝蕭璃還是攝政公主時,便已開始擢女子入朝為官。
    那時朝局不穩,一宗通敵謀逆的大案牽扯了大周南北諸多官員,六部人才凋敝,地方上更是慘不忍睹。時為攝政公主的武安帝就是那時不拘一格,選拔人才,欲舉其伴讀楊蓁入朝。
    當時反對者自然是如海如潮,不過武安帝也沒有跟文武百官擰著來,而是退了一步,隻讓其伴讀與當屆舉子一同科考,糊名彌封,公平競爭。
    誰知楊蓁一舉拿到會試的第二名,堵了所有人的嘴,堂堂正正走入朝堂。
    自那時到如今,過了三十年有餘,楊蓁早已憑借累累功績成了高不可攀的楊相,與此同時,她還是德明帝蕭諾的授業恩師。
    而這三十年來,因為有了楊相,便也一直有誌向遠大的女子效仿其青雲路,參加科舉武舉,入朝選官。就連他們欒川書院,也有幾個女學子打算參加此屆科舉和武舉,之前與徐修傑嗆聲的甄月月,正是其中一人。
    可是為官就為官吧,文書錄事,寫寫算算的雜事女子確實做得,可大理寺是什麽地方,那是麵對凶歹惡徒之所!
    這可不是什麽柔弱女子該來的地方!
    再看眼前這姑娘,清清瘦瘦,雖然蹙眉板臉故作威嚴,但也掩飾不住長相的稚嫩。
    她及笄了嗎?來大理寺湊什麽熱鬧?她這樣的,見到屍體不會被嚇哭嗎?
    心裏如此想著,學子們的臉上也就不由自主露出了輕視之色。
    這時,眾人已與縣令縣丞見了禮,宋縣令也向書院的諸位介紹來人——
    “這位便從長安而來的大理寺主簿,裴小雋,裴大人。”
    帶著偏見,眾人又去上下打量來人。
    這位裴大人身穿著豆綠色的官服,周身上下幹淨整齊,一點褶皺都無。腰上是最普通的黑色腰封,並沒有什麽精致刺繡,腰封上麵也沒有懸著什麽名貴環佩,隻在左右兩側各掛了三個荷包,看起來一絲不苟,對稱整齊。荷包同樣是普通繡樣,並不是什麽稀奇難尋之物。
    就她這寒酸的裝扮,想來她雖然姓裴,但跟河東裴氏怕是沒有什麽關係。大周裴姓之人不少,可不是所有裴姓之人,姓的都是名相裴晏的那個裴。
    如此思量著,一些人心中的輕視更甚。
    站在徐修傑身邊的矮小學子看了看徐修傑的眼色,然後做作地清清喉嚨,用所有人都能聽見的聲音“嘀咕”道:
    “河南府好歹也是上州,雖說隻是查閱卷宗,但大理寺也不能就這樣隨意派了個沒斷奶的娃娃,還是個女的……這也太敷衍我們府尹大人了!”
    一旁的學子們聞言,皆有或多或少的讚同,那矮小學子朝縣令看去,他滿以為會在縣令臉上看到一樣的讚同之色,卻訝異地見縣令和縣丞均看向那位裴主簿,眼中竟有隱隱的驚慌模樣。
    矮小學子:這跟他設想的有些不一樣。
    剛與眾人見完禮的蕭珺聽到了這番話,微微偏過頭,漆黑的瞳孔看向了說話的矮小學子。
    這位裴主簿的眸色極深,不知是不是錯覺,矮小學子覺得這雙眼中帶著些許厭煩和不耐,就像是走著走著突然看見路中跳出幾隻癩蝦蟆攔路一樣。
    矮小學子當然不覺得自己是癩蝦蟆,就在這時候,那位裴大人開口了。
    蕭珺隨意掃了一下他,未等他說話,目光又移走,看向旁人,語氣漠然問:“此人平日裏是否很愛麵子,喜歡裝腔作勢,且還有些虛榮?”
    她的聲音如同擊玉,可是說出的話卻叫人覺得非常刺耳。
    矮小學子沒想到蕭珺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尚未來得及惱怒,便聽見有跟他們不大和睦的同窗在人群中笑著怪聲應道:“大人說的不錯,他正是如此!”
    這時,矮小學子反應過來了,他氣不過,反駁道:“你……你憑什麽如此說我?!”
    蕭珺這才把目光移回來,重新看向他,然後回答:“如今天氣炎熱,旁人皆著履,你卻穿靴,我猜是因為靴子方便墊高鞋底,讓你自己看起來比實際要高一些。你頭戴玉簪,腰懸玉佩,穿錦緞長袍,看著是來自殷實之家。但是,不論玉簪還是玉佩,皆出自劣質玉胚,錦緞華美,卻是五六年前早已不時興的舊緞,也不知是壓了店家多少年倉的陳貨。如此在意外表,甚至不惜墊高鞋底,家境不好卻仍要買奢華之物,不是愛麵子虛榮,又是什麽?”
    矮個學子無言以對,漲紅了臉,蕭珺十句‘虛榮’都不如一句‘家境不好’叫他覺得刺耳,故抬高了聲音問:“你又憑什麽說我家境不好?”
    “外麵穿得雖然光鮮,可是露出的一點兒裏衣明顯已漿洗至發黃,且布料看起來頗為粗糙……”說罷,她的目光又投向矮小學子的手,繼續道:“手指粗短,不像是因為握筆,倒像是幹農活所致……以你的家境,不會是家裏舉全家之力,才得以供你讀書進學吧?”
    “你!”
    這矮小的學子平時從來不提家裏,把家境捂得嚴嚴實實。後來他攀上了府尹之子徐修傑,便時常覺得自己仿佛也是世家公子了。如今猛地被揭了老底,還是當著所有同窗的麵,矮小學子雙耳直鳴,也不知是羞的還是惱的,他抬手指向蕭珺,抖了半晌的手,然後才道:“我出身貧寒又如何,君子立世,以德行學問為先,不以衣衫敬人!”
    “好一個不以衣衫敬人。”蕭珺重複著矮小學子的話,反問道:“先以衣衫敬人的難道不是郎君你自己嗎?”
    不等矮小學子辯駁,她又接著說:“你開口前,目光曾於我衣冠佩飾處流連,估計是發現我身上無半點名貴之物,所以就猜測,我雖然是大理寺的主簿,又姓裴,但應該並不是河東裴氏子弟,故而才無禮開口,言語間這般輕慢不敬。”
    矮小學子被說中了心思,嘴巴開開合合,卻又什麽都說不出來,不知道該如何辯駁。
    “你難道就不知,不論是當今陛下還是武安上皇,均不喜奢華靡費。如今武安上皇雲遊四海,像你這般先敬衣裳再敬人,便是有幸遇見上皇,怕也隻會當她是個尋常女子而怠慢了。”
    徐修傑見同窗被這個裴小雋說得無任何還擊之力,念著同窗雖有些虛榮,但到底一直跟著自己,遂開口替他辯駁道:“裴主簿言語了這許多,是想說明什麽?你是想說你衣著樸素乃是因為不喜奢靡,風骨自成,而非出身貧寒?不穿金戴銀,非是不能,而是不想,可對?”
    說罷,他放肆地上下看看蕭珺,說:“看你的年歲,又是女子,如此年紀便得以為官……還這般猖狂……怎麽,難不成你是清河長公主殿下的門客?”
    聽到徐修傑的話以後,蕭珺又緩緩扭過頭,看向他。
    對上蕭珺冰冷的目光,徐修傑一怔。
    就在徐修傑微微愣神的功夫,便聽到蕭珺說:“你的衣袍是用江南的雲錦所製,玉佩乃是近年來盛行的和田明玉雕刻而成,雕工精致,看起來頗費了些功夫……”蕭珺一邊說,一邊飛速掃了一圈站在他身邊的人,然後又看向站在另一邊明顯自成一團的學子們,繼續道:“有部分學子隱隱以你為中心……看來你出身不低,學識應該也不錯,這才在書院有這等地位。但你為人應該有些討厭,所以書院裏也有些人不怎麽喜歡你。”
    “我……我討厭?”徐修傑從小到大,就沒被人當麵說過討厭,一時難以接受,立刻反駁道:“可比不上你!牙尖嘴利,得理不饒人,更為討厭!”
    “無所謂,我是來查案的,不是來交朋友的。你們討不討厭我又有何妨?”蕭珺眯了眯眼,繼續道:“你眉眼之間有些似曾相識。”說到這,蕭珺想了想,而後恍然,道:“原來如此,我就說河南府尹為何非要請我來查案,原來因為其子侄也牽涉其中。”
    “什麽牽涉其中?”徐修傑對蕭珺的用詞感到非常不悅,道:“我清清白白,隻是夜間獨自在屋內讀書,並無佐證而已!”
    “是不是清白,查過就知道了。”蕭珺不為所動,麵無表情回了一句,然後就看向縣令,問:“我們還要與這些殺人嫌犯寒暄到幾時?”
    言語間,竟是把所有人都當做嫌疑犯對待了。
    “殺……殺人嫌犯?”有學子詫異道:“大人此來不是為了洗清我等嫌疑,好叫我們可以及時啟程前往長安參加春闈嗎?”
    “是啊。”蕭珺麵無表情點頭,又接著說:“可若查不出,你們也不用想著本屆春闈了。”
    “什麽?”有人驚呼出聲。
    “不可能!”
    “身負著殺人嫌疑,即便僥幸榜上有名,選官時也不會順順當當。”蕭珺看著麵前學子們逐漸凝重起來的臉色,咧開嘴角,臉上露出了幾絲帶著明晃晃惡意的笑容說:“若是結不得案,信不信本官一紙案卷文書,就叫你們全都選不得官?”
    “笑話!區區一個主簿而已,便是當朝宰相也不能如此,你當自己是誰?”
    蕭珺冷笑,繼續道:“我大周人才濟濟,你們不會真以為朝廷缺你們這一書院的學子吧?試問哪個上官願意選有殺人嫌疑之人到自己門下?”
    “這天下書生才子多得是,別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最後,蕭珺慢悠悠道。
    這話說得著實難聽了些,難聽到有好幾個人都捏緊了拳頭,顧不得蕭珺是個女子,隻恨不得一拳狠狠打到她的臉上。
    誰知這還不算完,蕭珺繼續皮笑肉不笑地說:“我若是你們,肯定早就想好說辭對前來查案的官員表清白,表忠心。你們呢,卻與本官針鋒相對了起來……也不知是天真呢,還是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