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欒川書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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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這些,無非是要我們配合查案罷了。”徐修傑冷聲說:“雕蟲小技,以為能騙得過我?”
    “你也可以不配合啊,徐郎君。”蕭珺隨意道:“左右你有府尹大人還有徐大將軍保你仕途亨通,跟你的同窗不一樣,自然不需擔心。”
    一句話便叫同窗們對他投以異樣的目光,倒是好一手挑撥離間,徐修傑暗暗咬牙。
    “宋大人,走吧,我欲見過山長之後再逐一進行問話。”
    縣令倒是沒什麽不悅,隻是尷尬地笑笑,引著這位裴主簿往裏麵走去。
    尚未走遠,縣令還能聽見有學子在背後不滿地嘀咕:“主簿是七品,縣令亦是七品,即便她是長安來的,宋縣令也不必如此卑躬屈膝吧。”
    宋縣令聽了,心說我倒也不是卑躬屈膝,隻是已經怕了這個主簿,實在不想跟她對上。
    學子們不知道,他跟縣丞卻是知道的,這位裴主簿雖然隻有七品,但卻膽大包天,什麽都敢說,什麽都敢做,來之前已經先去大鬧了梁府,幾句話就把梁府的老太爺給氣得撅了過去。
    *
    蕭珺昨日剛過午時便抵達欒川,本欲看完案子的卷宗和各項記錄後就直接到欒川縣郊景室山下的書院問話,但她看了縣令拿來的驗屍格目之後,臉色直接冷了下來。
    “腦部有鈍物擊打傷,致命傷為細長利器貫穿心脈,下/體為相同利器多處刺傷……驗屍格目上就這麽幾句話?宋縣令,欒川的仵作是捕快兼任的嗎?”
    “這……”聽見蕭珺一個小姑娘直言死者下/體之傷,年齡是她二倍有餘的宋縣令老臉一紅,見到蕭珺滿臉的不悅,他解釋道:“這倒也不是仵作之責,梁氏家主在聽說了梁柏澤的死狀之後,覺得實在有損顏麵,便親自帶人來收了屍。
    “梁氏不讓仵作驗屍?”蕭珺聞言,眉毛一立。
    “不是不是,驗了的,驗了的,就是……梁氏家主就站在旁邊等著。這……梁氏在本地勢大,梁老家主又太過威嚴,仵作不堪壓力,驗得急了一些。”見蕭珺眉目擰得越來越厲害,縣令不由得繼續辯解道:“終歸已經知道了梁柏澤遇害的時辰,也知道了致命傷在何處,其他的……”
    “其他的當然也要記錄在案,如此潦草行事,怎知道有沒有錯過關鍵的證據和線索?”蕭珺打斷了宋縣令的話,站起身然後說:“走。”
    “去……去哪?”宋縣令下意識跟著走了幾步,才問。
    “自然是去梁府。”
    “您這是要做什麽……”宋縣令心中升起些許不祥的預感,“如今梁府正在給梁柏澤停靈……”
    “案子還未告破,凶手未被捉拿,便是請來高僧為他超度七七四十九日,他又真的能瞑目嗎?”蕭珺麵無表情地回答,然後說:“去梁府,叫上仵作和郎中。”她抿了抿嘴,終於還是將縣令最不想聽到的話說了出來——
    “我欲……重!新!驗!屍!”
    *
    在梁府上發生的事情宋縣令是真的不願意回想。
    他們帶著人到了梁府,要求將屍體抬走重新驗屍。
    不論旁人是否曾經施加壓力,此事說到底是仵作首次驗屍時未能將一切細節記錄在案,故而也算是官府的不是。
    原本蕭珺與宋縣令好聲好氣地言明利害,死者的母親,也就是梁氏現如今的當家主母本已動搖。她雖然神色悲戚,卻更想找到殺害兒子的凶手。
    就在宋縣令以為今日可以平和地重新驗屍的時候,梁府的老家主趕來了。
    老家主已是古稀之年,法令紋深重,拄著跟拐杖,眉心有好幾條深刻的豎紋。他一來便直接當眾叱責了梁氏主母,絲毫未給這個兒媳任何顏麵。
    蕭珺和宋縣令都發現,自從梁氏這老家主出現以後,不論是梁氏族人還是下人,從神態到動作皆拘謹了很多,恨不得低著頭縮著肩,生怕自己被老家主看見。
    斥退了梁柏澤的母親後,老家主冷哼一聲,重重地將拐杖拄在地上,發出嘭地一聲響。然後轉過身來,用那雙因年邁而渾濁的雙眼緊緊盯著蕭珺和宋縣令兩人。
    “女人家不懂事,見笑了。”幾息的沉默之後,梁老家主開口了。
    梁老家主這話一出,宋縣令就在心裏倒吸了一口氣。
    裴主簿雖然做男裝打扮,但隻要有眼睛的就能看出她是個女子,當著女官的麵說女人家不懂事兒,梁老家主這指桑罵槐也太明顯了吧!
    宋縣令為人處世向來是能不得罪便誰都不得罪,為官同樣如此,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故而雖然他第一眼見到這位裴主簿時心裏也有些犯嘀咕,卻絲毫沒有表現在明麵上。梁氏的老家主倒是好,就差劈頭蓋臉辱罵人家了。
    宋縣令小心地朝裴主簿看去,見她仿佛沒聽見老家主的指桑罵槐一般,平靜開口:“本官查看驗屍格目時發現記錄不盡不明,故而需要仵作重新驗屍。”
    老家主聲音冷硬回道:“仵作既已驗屍完畢,如今卻要重新驚擾亡者,這是何道理?”
    “道理嗎?”蕭珺平靜對答:“道理便是依大周律,懸案八十日未破,家屬方可領屍回家,如今距案發不過十日,官府若有疑慮,可隨時查驗屍體。”
    “大周律?”梁氏家主緊緊盯著蕭珺,眼中閃過一絲厭惡,冷聲說:“小娘子想立官威,怕是找錯了地方。我梁氏世家大族,自有規矩,不會叫你一個七品女官把顏麵踩在地上!”
    這話說得是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同時也使得氣氛徹底僵住了。
    宋縣令看看梁氏家主,再瞧瞧一看臉就很嫩的裴主簿,總擔心這位裴主簿會被氣得哭出來。
    誰料,裴主簿卻笑了,如同冰河乍破一般。
    她不退不讓,開口道:“好大的臉麵,好嚴的規矩啊。驗屍為破案最重一環,若這都草草了事,就不怕案子破不了嗎?老先生,您這般阻撓破案,便不怕你那孫兒在九泉之下無法瞑目,夜夜入你夢中嗎?!”
    “荒唐!休得胡言亂語,蠱惑人心!”梁老家主怒道,“宋大人,你便是這般縱容旁人羞辱我梁氏一族嗎?”
    宋縣令:“……”不是,這事兒跟他有什麽關係,他還能把人家長安官員的嘴捂上不成?況且……人家裴大人羞辱的是您老家主,也沒羞辱梁氏吧。
    宋縣令在心中歎氣。
    當個一方父母官,怎麽就這麽難?
    這時,宋縣令看見這個裴主簿靜了片刻,看眼神似乎在回憶什麽,接著他就見裴主簿張口吐出這麽一句話:“梁光弘,永淳年間進士,榮景年間,於嶺南任中州刺史。”
    梁光弘,沒記錯的話,正是梁氏老家主的名諱。因為太長時間沒人直呼家主姓名,故而宋縣令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榮景年末,受範氏謀逆之案牽連,有失察之責,後貶為中州司馬,武安年間致仕。”蕭珺毫無遲疑地道出了梁家主的整個仕途,這還不算,她閉眼思索片刻,繼續道:“梁英誌,梁英遠是你的子侄吧,一個在隴右任刺史,另一個在劍南任別駕,去歲考評,皆隻拿了中下……梁英誌便是因為處事古板,不知變通,所以引發了與粟特人之間的紛爭,這才得了中評。如今看了老翁,倒也曉得了原由。”
    “放肆!你小小年紀,怎可如此不敬長者?”在族人麵前被人如此把顏麵摔在地上,梁光弘怒火中燒。
    “裴某為人處世,向來旁人敬我一寸,我回敬一丈。”說罷,蕭珺抬了抬手,讓隨她而來的河南府差役進入靈堂抬棺,冷聲說:“今日這屍,不論你願不願意,本官都要驗!”
    “你敢!”梁光弘大怒道:“我好歹也曾任中州刺史,即便致仕,依舊可以上書禦史台,禦史台有檢查百官之責,你一個小小大理寺主簿,就不怕老夫上書參你嗎?”
    “本官一切按律行事,你要參什麽,參自己為老不尊,參自己倚老賣老嗎?”蕭珺絲毫不怕,笑著說:“您盡管參,看到時候誰沒臉。”
    這話說完,蕭珺便再不理會老家主,吩咐差役抬棺。那些差役在河南府時也不知道經曆過什麽,一個個都很是聽話,訓練有素又分工明確,攔人的攔人,抬棺的抬棺,不到一盞茶時間就把屍體連帶著棺材一起抬走,全然視老家主於無物。
    梁氏家丁護院全然不是對手,於是老家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棺材被抬走……
    “你……你……”梁光弘額角砰砰直跳。
    “我什麽?”蕭珺挑挑眉,一笑,說:“我是該告辭了。哦,對了,禦史台或是大理寺,老翁若想告狀,您大可隨意。”
    “還有,”蕭珺本已打算離開,忽然想起什麽,又停住腳步,看向梁光弘說:“雖然卷宗上寫的隻是‘失察’,但以我的了解,此為武安帝陛下網開一麵的說辭。若我是您,隻怕恨不得禦史台永遠不要想起來我這一號人才對……您壯年致仕恐怕也是因為這個緣故。若是如此……您真的敢上書參我嗎?”
    蕭珺這一番話說完,還不陰不陽地笑了一聲,活脫脫話本子裏的大惡人。
    家主本就怒火攻心,又被蕭珺這麽一氣……然後……然後梁氏的老家主就被氣得厥過去了。
    “叫郎中去給他看看。”蕭珺挑挑眉,麵色平靜偏過頭對宋縣令說。
    宋縣令這才明白裴主簿為何會叫他帶上郎中,敢情是知道自己可能把人氣得厥過去嗎?
    宋縣令歎了口氣,他本來就沒打算與大理寺的官員還有河南府尹為難,如今更是叫蕭珺的行事給鎮住,心中再一次打定主意可千萬,千萬不要觸這位的黴頭。
    這個小姑娘雖然年紀輕輕,但行事毫無顧忌,定有所倚仗。
    不論她所倚仗的是身世背景或是才學能力,都不是他一個小小欒川縣令能得罪的。
    這也是宋縣令對蕭珺言聽計從的原因。
    言歸正傳,兩人往山長的住所走去,宋縣令想著方才蕭珺對學子們說的話,猶豫著開口問道:“此案不破,當真會影響學子們科舉選官?”
    “按照大周律,疑罪從無,宋大人身為縣令,不會這都不知道吧。”蕭珺麵色平淡回道。
    “那您方才……”為什麽要嚇唬那些學子們?甚至暗示他們自己會從中作梗。
    “不嚇唬嚇唬他們,怎麽叫他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蕭珺說:“本官還有十數州府的卷宗需要閱看,沒時間與他們消磨時間。”
    宋縣令:“……”
    好吧。您有底氣,您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