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欒川書院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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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欒川書院依景室山而建,書院大門在山腳不遠處,進了書院大門,一路皆是上行,依次是柴房廚房,校場課室,課室之外有花園亭廊,再向上,是學子和先生們的居所。山長的居室相對獨立一些,但是離老師們的居所也不遠。
    蕭珺跟著宋縣令和縣丞穿過一片茂盛的紫陽花叢,往山長的居所走去。
    “這花倒是養得好。”蕭珺看著如傍晚雲霞一般的紫陽花,挑挑眉,說。
    “欒川書院的紫陽花海,也算是我欒川一景,這不是學子們就要啟程去長安參加科舉了嗎?山長前些日子便叫花匠加了些草灰,改了土壤質性,叫紫陽花變成了晚霞之色,也是討個好彩頭。”縣丞解釋。
    “命案當日,花匠也在書院嗎?”蕭珺問。
    “對,花匠就是那日挑了草灰來,混在土裏。”宋縣令說。
    “所以說,這到底是討了好彩頭,還是討了血光之災?”蕭珺歪頭問。
    宋縣令:這……本官就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了。
    *
    及至先生們的居所,莫山長聽見通傳,迎了出來。
    山長如今已是耳順之年,做欒川書院的山長也有近二十年了。
    欒川書院原本的名氣並不算大。得以出名,皆是因為在十幾年前,名滿天下的裴相辭官後雲遊至此,與莫山長相談甚歡,後裴晏幹脆在此處廣開教壇,不拘出身,不拘流派,文人學子皆可前來旁聽討教,一時盛舉。
    而在那之後,欒川書院連續幾年才子頻出,好多學子頻頻金榜題名,這才叫欒川書院聞名於大周,成了大周頗負盛名的書院。
    這位莫山長學識淵博,卻又淡泊名利,宋縣令幾次見他,都是晏然自若,神色泰然。今天本來也是如此,可莫山長卻在看見裴主簿麵容的一瞬間愣住了。等他一回過神來便加快腳步,竟是棄了從容姿態,快步向他們走來。
    “臣拜……”莫山長才要開口。
    “這位便是山長吧?”蕭珺先一步開口,行了禮,道:“在下裴小雋,乃是大理寺主簿,有禮了。”
    這話一出,便叫莫山長收了本欲出口的話。
    他認真地看著蕭珺,目光中帶著欣喜和幾分宋縣令看不懂的慈愛,半晌,開口問:“令堂……還有令尊,身子可還康健?”
    宋縣令迷惑地皺起眉頭,這是什麽禮數,竟然直接問候爹娘的嗎?
    蕭珺扁了扁嘴,神情說不上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他們好得很,現如今八成趴在哪個地壟溝裏拔苗苗吧。
    “拔苗苗?”
    蕭珺長出了一口氣,難得顯示出些耐心,說:“嗯,去年有西域的商人帶來了些幼苗,據說根莖可食,不需要土壤肥沃,於沙地便可種植,旱澇皆有收獲。”
    向來不為外物所動的山主聞言,竟露出激動之色,擊掌一歎:“陛……畢竟是。。。”
    山長仍欲感歎,卻被蕭珺打斷,比起聽莫山長吹捧阿爹阿娘,她更想趕緊破案趕緊離開,於是直接問起案情,道:“莫山長,在下有一個問題,還請山長回答。”
    莫山長回過神,寬和道:“裴主簿請問。”
    “我在案卷中並未看見對您行蹤的記錄,故而猜測在縣令看來您全無嫌疑。我隻是想確認一下,案發時分,您在何處。”
    莫山長一愣,然後笑了,說:“裴主簿這是懷疑我?”
    蕭珺道:“隻是確認罷了。”
    宋縣令心中一驚,很怕莫山長不悅。
    莫山長卻不以為忤,平靜直言道:“裴主簿有所不知,我於案發前一日前往洛州,與徐府尹商議此次學子們上京的一些事宜,夜間也是宿在府尹府上的。”
    從洛州道欒川縣,即使是策馬飛奔,一來一回也要兩個多時辰。且山長年邁,也不是習武之人,顯然承受不住快馬奔馳。
    蕭珺點頭,算是明白為何莫山長並不在卷宗內。接著,她又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在您心中,梁柏澤是個怎樣的人呢?”
    “他學問很好,是個風流肆意的年輕人,倒是不像梁氏那古板氏族出來的子弟。”莫山長略加思索,而後認真回答。
    “我聽說,他與徐修傑是書院中最出色的兩個學子,那他們兩人,可有競爭或者齟齬?”
    “競爭自然是有,平日裏研討學問切磋,年輕人嘛,總想爭個勝負,但即便如此,也不至殺人,且還是那般死法……”
    蕭珺知道,山長指的是凶手的毀屍之舉,在一個男子的傳宗接代處刺上五六下,可不像是學問切磋產生的矛盾。
    蕭珺點點頭,道:“接下來我與宋縣令會暫時居於書院,對書院的學生,先生,還有幫工下人們問話,無礙吧?”
    “自然自然。”山長說:“殿……我這就叫老趙給你們安排客房。不過客房在山腰,白日裏光線不算好,不然我叫老趙把隔壁院子收拾出來……”
    宋縣令越聽,眼睛瞪得越大,像是白日見了鬼。
    莫山長就算是見到巡察禦史那種他們平日裏都摸不到衣角的高官,也是一副淡淡然的模樣,裴主簿區區一個七品的縣令,怎麽就能得如此禮遇?
    不會是,這小姑娘其實是個什麽了不得的大人物吧?
    這麽想著,離開的時候,宋縣令也就問了。
    “山長與我爹娘算是舊識,這才對我稍加關照罷了。”離開了山長的院子,蕭珺回答,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樣。
    若不是看在阿爹阿娘的份兒上,她才不會暫緩行程,給那群欠揍的學子們破什麽案子。
    宋縣令:真的嗎?我怎麽不太相信呢?
    *
    老趙是書院的管事,已經跟著山長好些年了,平日裏處理書院的雜事,上到課室屋頂漏水,下至米糧采買,都是他來管著的。
    他被山長喚了過來,為蕭珺和宋縣令引路。
    “我看卷宗上記載,案發當日書院有外人在?”蕭珺問。
    “回大人,正是如此,案發時有個遊俠在書院裏。”趙管事點點頭,道:“先生們那邊的院子側梁有些腐壞,所以我去縣裏招了力士來幫工。”
    “此人現如今還在書院?”
    “是,凶徒還沒找到,自然不能讓他隨意離開。”
    “既是遊俠,想來不願意受人拘束,他難道不曾鬧著要離開嗎?”
    聽到蕭珺的問話,趙管事沒好氣地哼了一聲,說:“沒有,不僅沒有,我看他在這裏倒是呆得很開懷,每日裏吃得比誰都多。”
    趙管事口氣雖然不好,可言語間卻並無厭煩之色,蕭珺覺得有趣,便提議先去瞧一瞧這個遊俠。畢竟按照宋縣令的調查,當初就是因為遊俠的供詞,這才確認了案發當夜沒有外人前來,排除了外人作案的可能。
    照那遊俠的說法,案發當夜他就宿在書院大門附近的雜物房中,若是有外人進出,絕對逃不過他的耳朵。
    管事早就得了山長的交代,對蕭珺的要求全力滿足,於是腳步一轉,帶著兩人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這是去……”
    “灶房。”趙管事回道:“這時辰,他定然在灶房找內人討食。”
    蕭珺和宋縣令:“……?”
    灶房在書院的角落,蕭珺一行人一踏過院門門檻,便看見一個少年坐在灶房門前的台階上,捧著一碗湯餅,唏哩呼嚕地吃得正香。
    這時,一個胖乎乎的大嬸從灶房走出來,對少年慈愛道:“慢點兒慢點兒,又沒人跟你搶。”她半是覺得無奈,半是好笑道:“今日暮食有玉尖麵,可留著些胃口吧。”
    大嬸說話間,少年已經捧著碗喝幹淨了最後一口湯,他摸摸肚子,舒服地長長出了一口氣,然後仰頭看向大嬸,露出一個幹淨燦爛的笑容,說:“沒事兒,到了暮食我肯定還有胃口!”
    這還真是半大小子,吃窮老子。
    “行,那我多給你留一些。”大嬸看著少年乖巧的模樣,滿心喜愛,臉上都笑開了花。
    眼看著再說下去,自家老妻就要擼起袖子給少年開小灶去了,趙管事終於聽不下去,板著臉咳了一聲。
    大嬸和少年一起看過來,那少年一下子站了起來,看到黑著臉的趙管事,有些不好意思。而大嬸則絲毫不擔心,甚至還衝管事笑了笑,好像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
    這大嬸兒便是灶房的趙大娘,正是趙管事的妻。這對夫妻跟了莫山長多年,隻有一個女兒,嫁去了隔壁縣。
    “趙叔,有什麽要我幹的?”少年擦擦嘴,手悄悄背到身後,把碗遞還給趙大娘。
    趙管事全裝作沒看見,道:“這位是大理寺的裴大人,要尋你問話。”
    少年的目光終於落在了一直沉默不言的蕭珺身上。
    四目相對,蕭珺的目光平靜無波,而少年則咧嘴一笑,白白的牙齒在陽光下亮得刺眼,笑容裏沒半分陰霾。
    “見過裴大人,在下霍青竹。”少年利利落落拱手一禮,聲音清清亮亮。
    看著對麵的少年人,蕭珺好像有些明白了為什麽他雖是外人,但是宋縣令卻並未將他列為第一嫌疑人。
    大抵是因這少年的笑容實在太過明亮。
    長安的五陵少年們同樣耀眼,但也帶著驕矜,有的甚至稱得上跋扈傲慢,可眼前這人,卻隻是明亮,是那種沒有陰霾的清透,像是雨後的第一縷光和掛著雨珠的葉。
    蕭珺也必須承認,這個少年遊俠的笑容看著便讓人覺得心情不錯。
    唯一不好的,大約就是他的牙齒不太整齊,有一顆虎牙不安分地鼓在外麵,讓蕭珺有些手癢,很想把它按回去。
    蕭珺讓自己把目光從霍青竹的虎牙上移開,然後麵無表情問:“宋縣令說你確定當日沒有外賊潛入,為何如此肯定?”
    “啊……”霍青竹本在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這個看起來比他還年少的小姑娘,卻冷不防被這冰冷的問話拍了一臉,他一愣,然後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想要來書院隻有那一條山道,即便是想要繞到後院翻牆也必經過門房,而若是經過門房,那我便一定能聽到。”
    “可案發為子時,你應當已經入睡。”
    “我可是個習武之人!行走江湖,又是在陌生地方入睡,這些戒備還是有的!”霍青竹瞪了瞪眼睛,見蕭珺仍盯著他,不似被說服的樣子,少年伸手撓了撓臉頰,隻得承認道:“我夜間所住的那個房間,久無人住,好多蟢子爬來走去,我想睡也睡不著……”
    蕭珺這才點點頭,然後跟宋縣令一起去詢問了趙大娘還有花匠,但是這些幫工平日不是在灶房就是在花園,鮮少與學子們接觸,隻知道死的那位是個英俊的年輕人,惋惜一句,再多的卻說不出來什麽。
    問完花匠之後,學生們的課程還未結束,蕭珺跟宋縣令站在廊下,看著花園中大團大團的紫陽花,思索了片刻,然後說:“先去發現屍體之處看看,然後再去找學生們聊聊。”
    “裴主簿想先找哪一位?”
    “自然是那個領頭的。”
    “領頭的?”宋縣令不解。
    “就是河南府尹的子侄。”蕭珺說。
    宋縣令明白了,她說的正是今早才吵過一架的那位,河南府尹的獨子,徐修傑。
    “裴主簿懷疑他?”
    “不,我最不懷疑的就是他。”蕭珺笑了笑,回答。
    “這又是為何?”縣令問:“徐修傑雖然是府尹之子,可據我所打探到的,論才學並不如梁柏澤,說不定就是徐修傑嫉妒梁柏澤的才學,至於那些傷,可能都是掩人耳目之舉呢?”
    “宋大人,我本來隻是在洛州查閱卷宗,是他爹火急火燎地請我來破案,不就是因為河南府尹確定他那個兒子不是凶手嗎?大理寺這些年破案效率奇高,徐府尹更是了解大理寺的能耐,尋常人應該不會給自己找不痛快吧,況且,若是想要包庇凶手,正常的途徑應當給縣令你施壓,叫你快速破案,這書院裏不是有個現成的替死鬼嗎?”
    “替死鬼?”
    “說的就是我咯。”忽然,廊上傳來聲音,嚇得宋縣令跳了一跳。抬頭看去,見到那少年遊俠,也就是霍青竹扒著房簷探下頭來,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是外人,不像其他人一樣知根知底,且我一來他就死了……咦,怎麽說著說著我都感覺好像是我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