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0章 壓抑的病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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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透過雕花窗欞,在青磚地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窗外那株老梅樹不知何時開了幾朵早花,淡粉色的花瓣上還沾著晨露,在微風中輕輕顫動。
    春桃輕手輕腳地撩開藕荷色紗帳,見小晴已經醒了,正睜著那雙圓溜溜的杏眼望著帳頂。
    “小姐醒了?”她聲音輕柔得像三月裏的柳絮,生怕驚擾了主子。
    小晴微微轉頭,烏黑的長發在錦枕上鋪開,像一匹上好的綢緞。
    她今日氣色比昨日好些,但唇色仍淡得近乎透明。
    “嗯……”剛應了一聲就牽動內傷,疼得小臉皺成一團。
    夏荷端著銅盆進來,盆中熱水蒸騰著嫋嫋白霧。
    她個子高挑,明明比春桃還大兩個月,行事卻總帶著幾分毛躁。“小姐,奴婢扶……”話沒說完就被春桃瞪了一眼。
    “輕些。”春桃小聲提醒,自己先上前墊好軟枕,才讓夏荷幫忙扶起小晴。
    兩個丫鬟配合默契,一個負責托著後背,一個慢慢調整靠枕的高度。
    晨光裏,小晴散落的長發泛著烏木般的光澤。
    春桃取來桃木梳,動作輕柔得像在梳理最珍貴的絲線。
    “小姐今日想梳什麽發式?”她動作輕柔、小心翼翼,一下一下地給小晴梳理著滿頭黑發。
    “簡單些……”小晴聲音虛弱。“躺著不硌著就好。”
    春桃會意,將長發分成兩股,鬆鬆地挽成垂掛髻。
    她特意選了柔軟的絹帶,淡粉色的絲繩纏繞在發間,末梢還綴著兩朵絨布做的小梅花。
    沒有金銀珠翠,卻襯得小主子越發嬌俏可人。
    “小姐喝水。”夏荷遞上溫熱的蜂蜜水,杯底沉著兩片嫩綠的薄荷葉。
    小晴剛抿了一口,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咳咳……!”水珠濺在衣襟上,一縷鮮紅順著唇角滑落,在白瓷般的肌膚上格外刺目。
    “小姐!”春桃手裏的木梳啪嗒掉在地上。
    夏荷慌得差點打翻銅盆,手忙腳亂去掏帕子。
    小晴捂著胸口緩了緩,強撐著安慰她們。
    “別怕……就是……”每說一個字都要停頓一下。“呼吸道出血……不礙事的……”
    她說的事實話,這一點點血不過是因為咳嗽動作太大撕裂傷口罷了,沒有大量失血,問題不大。
    當然,疼肯定是很疼的。
    但看到眼前兩個丫鬟哭得可憐兮兮,好像她這個主子得了什麽不治之症,她這才出言寬慰。
    她知道自己的身體沒事,但兩個丫鬟不知道啊。
    看到自家主子又吐血了,自然是慌得不行。
    春桃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她輕輕抱住小晴單薄的身子,感覺懷裏的人兒輕得仿佛沒有重量。
    “小姐別說話了……求你了……”她聲音發顫,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每個丫鬟都害怕自己跟了壞主子。
    但此時此刻,春桃看著唇邊還掛著血跡的小主子居然還在安慰自己,居然第一次升起自家小主子不要好得這麽過分的念頭。
    窗外,那株老梅又落下幾片花瓣。
    夏荷紅著眼眶擰了熱帕子,動作笨拙卻溫柔地擦去小晴額角的冷汗。
    “藥……”小晴虛弱地指了指案幾上的藥包。
    春桃抹著眼淚點頭。
    “已經熬上了,用的是新摘的雪梨做藥引。”她突然哽住,因為小晴正用那雙清澈的杏眼望著她,眼裏帶著了然的笑意——小姐自己就是大夫,哪需要她多解釋?
    陽光漸漸爬上了梳妝台,銅鏡裏映出三個人的身影。
    春桃繼續梳著那如瀑的長發,動作比之前更加輕柔。
    夏荷跪坐在腳踏上,小心翼翼地幫小晴係好繡鞋上的絹帶——鞋麵上繡著胖乎乎的錦鯉,是春桃昨夜趕工做的,鞋底墊了厚厚的棉絮。
    老梅樹還在窗外簌簌地落著花,淡粉色的花瓣飄進窗欞,有一片正好落在小晴的膝頭。
    春桃正要拂去,卻見小姐輕輕捏起那片花瓣,蒼白的唇角微微揚起一個柔弱的笑。
    晨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窗外傳來工人們勞作的聲音,鋤頭敲擊泥土的悶響與遠處牛車的軲轆聲交織在一起。
    十一推門入內,瞬間就看到了桌子上的帕子一角染血。
    他皺眉看向小晴。小晴卻朝他搖了搖頭。
    十一在小晴麵前坐下,也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兩個丫鬟給小晴喂粥。
    春桃夏荷作為丫鬟,這伺候主子的工作自然是非常熟悉的,做了千萬遍,但如今被陛下這樣子看著,瞬間就汗流浹背了。
    這段時間的相處,她們可太清楚陛下對自家小主子的重視程度,若是陛下看到她們的伺候有什麽不妥,出了什麽差錯……
    屋內卻靜得出奇,隻有銀匙偶爾碰觸瓷碗的清脆聲響。
    春桃捏著銀匙的手微微發抖,勺子裏盛著半勺熬得濃稠的肉粥。
    她小心翼翼地遞到小晴唇邊,眼睛卻忍不住瞟向坐在一旁的皇帝陛下。
    十一今日穿著靛青色常服,腰間隻懸著一枚羊脂玉佩,修長的手指在膝頭輕輕敲擊,目光卻始終落在小晴蒼白的唇瓣上。
    “再……再用些吧?”春桃聲音發顫,額角已經滲出細密的汗珠。
    她注意到陛下目光掃過桌上那方染血的帕子時,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小晴輕輕搖頭,發間的絹花隨著動作輕顫。
    她今日穿著鵝黃色交領襦裙,領口繡著細小的茉莉花,襯得那張小臉越發稚嫩。雖然梳洗得整齊,但毫無血色的瓷白小臉還是泄露了她的虛弱。
    “飽了……”她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卻還是牽動了內傷,忍不住輕咳兩聲。
    夏荷立刻遞上溫水,杯底沉著兩片嫩綠的薄荷葉。
    十一忽然伸手,指尖輕輕拂過小晴的唇角,抹去一點鮮紅。
    這個動作讓兩個丫鬟同時低頭,屏住了呼吸。
    “真的沒事?”十一低聲問,目光落在那方染血的帕子上。
    小晴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輕輕搖頭。
    “真的沒事。”她聲音雖弱,卻帶著醫者特有的篤定。“就是晨起時咳得急了……”
    十一點點頭,卻沒收回手,反而用拇指輕輕摩挲小晴冰涼的臉頰。
    屋外的喧鬧聲越來越清晰,能聽見工頭吆喝分配任務的聲音。
    十一終於收回手,笑道。
    “我自是相信我們小神醫的。”
    “今日來,是想請你去坐診。”
    這話一出,屋內頓時靜得落針可聞。
    春桃手裏的銀匙當啷一聲掉在托盤上,夏荷更是直接抬頭,眼中滿是難以置信。
    小晴眨了眨杏眼,長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
    她沒說話,隻是用疑惑的目光望著十一。
    昨夜還說讓她安心養傷,怎麽今早就變了主意?
    十一被她這眼神逗笑了,伸手揉了揉她額前的碎發。
    “別這麽看我。”他聲音溫和,帶著幾分哄孩子的意味。“你能看幾個就看幾個,就算……”
    “第一個病人時就累倒了,也無妨。”
    已經無聲退出門外的兩個丫鬟滿臉詫異。
    春桃和夏荷交換了一個眼神。
    夏荷性子直,忍不住小聲嘀咕。
    “小姐這樣怎麽坐診……”話沒說出口就被春桃踩了一腳。
    小晴抬頭看向窗外——隔離區的方向隱約傳來咳嗽聲,與工人們上工的嘈雜聲混在一起,在這秋日的清晨顯得格外清晰。
    “我明白了。”小晴輕輕點頭,發間的絹花跟著顫動,她聲音雖弱,眼神卻漸漸亮了起來,像夜空中突然被點亮的星子。
    十一看著她這副模樣,忍不住又揉了揉她的發頂。
    生產隊裏的另一頭。
    晨霧未散,隔離區的青磚院落裏彌漫著艾草焚燒的苦澀氣息。
    五間打通的大瓦房內,數十張竹榻排得密不透風,病患們此起彼伏的咳嗽聲混著藥罐沸騰的咕嘟聲,在潮濕的空氣中不斷回蕩。
    紅梅扶著酸痛的腰肢,將新熬好的青蒿汁分裝進粗瓷碗裏。
    她月白色的棉布衣裙上沾滿藥漬,發髻鬆散地挽著,眼下掛著兩片青黑。
    自從四小姐遇刺,她與兩位老太醫輪值坐診,五天來幾乎不曾合眼。
    “紅梅姑娘!三號榻又吐血了!”藥童阿竹跌跌撞撞跑來,手裏端著的銅盆裏晃動著暗紅色的血水。
    東首竹榻上,一個壯年漢子正蜷縮著身子劇烈咳嗽,指縫間不斷滲出黑血。
    紅梅疾步上前,指尖搭上他滾燙的腕脈,心頭猛地一沉——這已是今日第七個出現血瘀症狀的病患。
    西側突然爆發一陣騷動。
    幾個病患圍住一個雲瀾國商人打扮的男子,有人正揪著他的頭發往地上按。
    “就是你們這些雲瀾狗賊!往井裏投毒害我們染上瘧疾!”
    “還派刺客傷四小姐!”滿臉病容的婦人抄起藥碗就往那人頭上砸,瓷片在青磚地上迸裂開來。
    那雲瀾國商人打扮的男子麵對圍攻也不敢還手,捂著被砸得流血的頭哭喊著大叫冤枉。“別打了別打了,我不是雲瀾國的人!我是鹿省人啊!”
    “我原本的衣服太破了,這些天又冷,我在地上隨便摸了一件屍體的衣服換上而已!”
    摸死人衣服穿屢見不鮮,他如此辯解,但還是有人不依不饒。
    “誰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就算是真的,敢穿雲瀾國衣服的人被打了也是活該!”
    紅梅正要喝止,卻見角落裏幾個染病的藥童也紅著眼睛加入謾罵。
    最年幼的小藥童阿鬆蜷在榻上發抖,卻還嘶啞著嗓子喊。
    “雲瀾國的畜生都該千刀萬剮!”
    院牆外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巳時一刻了。
    陽光照了進來,照見滿地狼藉的藥渣和碎瓷。
    紅梅望著帳篷外側空出來的三張床,心底裏苦得發澀。
    這三個人並非病愈離開,而是昨夜沒了呼吸,今天一早她來坐診的時候,親眼看到屍體被抬了出去。
    小晴師傅離開的這五日裏,幾乎每天都有被抬走的屍體。